一 謀於桑下(1 / 3)

一 謀於桑下

公元前637年,即中曆甲申年,也即春秋時期周襄王十六年。這一年,是晉國公子姬重耳率領狐偃、趙衰、胥臣等人流亡到齊國的第七年。他們君臣因為晉國內亂而背井離鄉、逃亡異地,已經十九年了。

臨淄的春天來去匆匆。從去年初秋到今年春末,北風裹著雨雪、沙塵,幾乎一直沒有止息。風一停,夏天就到了。

這一天,趙衰吃過早飯,處理了幾件急辦的事情,太陽已經一竿子高了。四月的陽光是強烈的,暮春的空氣是燥熱的。天氣好像感染了趙衰,他的心情也變得煩躁起來。他不能再耽擱了。他把剩下的幾件瑣事交給壺叔辦理,自己脫身走出公子的官邸。他要把前兩天在偏街小巷裏聽到的有關晉國朝政的隻言片語,再在今天繁華的莊街嶽市上加以驗證,並對公子重耳為首的這支晉國流亡隊伍的今後舉止,提出自己的建議。

前天,趙衰到陳完的府上去辦事。陳完本來是陳國的公子,因為國內戰亂逃到齊國。齊桓公欣賞他的才幹,把境內的田邑作為封地賞賜給他,任命他為工正,管理全國的官辦作坊,從此人們稱他為田氏。齊國自桓公去世,他的兒子薑昭登上齊國國君的寶座,晉府就成了被冷落、被孤立、被監視的地方。大概是同病相憐吧,陳完對陷入窘境的晉府沒少照顧,因此趙衰便和他建立起友好情誼,往來較為密切。趙衰從陳府回來的路上,經過臨淄城中一條偏僻的小街,在一家掛著“履”字招牌的鞋店門口,聽到了一段關於晉國政情的對話。

“聽說晉君夷吾病入膏肓,這消息確實嗎?”店主問。

聽到久違的國內消息,趙衰不由自主地停住腳步,屏息諦聽。

“確實。”一個商人模樣的人把聲音壓得低低的:“晉國的朝野官民,上至絳都、曲沃,中至城邑縣郡,下至郊野村店,都在悄悄地為夷吾的後事做準備。看樣子,恐怕挨不過今年了。”

“去年,太子姬圉為了繼承晉國的君位,偷偷地從秦國跑回來,連老婆也不要了。眼下即使夷吾死了,姬圉也可以主持國事了,晉國的朝政應該穩定了吧!”

“穩定?兒子比老子心胸更狹窄,眼光更短淺,做起事來更加心狠手辣!姬圉這小子,隻要他懷疑誰對他不忠,他就會馬上把那個人監禁起來,或者消失得無影無蹤。現今,全國上下人心惶惶,反抗暴動此起彼伏。最近,凡是跟隨二公子重耳逃往國外的人家,不管你是侯爵世家,還是功臣大族,都監視居住,限製行動了。聽說,還逼著這些人的國內親屬給國外親人寫信,勸他們回國投降哩。”

“有人回去嗎?”

“誰回去呀?隻有傻子才會那樣做!回去還不是飛蛾投火——自個兒找死啊。”

談話的聲音中斷了。他們發現有人在偷聽。店主轉過身來對趙衰說:“趙大夫,買鞋嗎?”在齊國七年多,臨淄人對晉府中的幾個大夫、將軍,已經認識了。

趙衰說:“隨便看看。”

“那……歡迎光臨,歡迎光臨。”店主把趙衰交代給他的手下夥計,“你侍候好趙大夫。”然後他對商人說:“走,看看你送的貨去。”說著,拉著商人到後院驗貨去了。

這就是趙衰前天遇到的一件事。昨天,他訪遍了臨淄的大街小巷,再也沒有遇到那個給鞋店送貨的商人,再也沒有聽到晉國朝政的一點傳聞。這也是他為什麼今天一定要出府查訪的主要原因。

在重耳等人逃亡國外的十九年裏,他們對國內情況的了解,經曆了及時詳盡、稀少失效、長期中斷這樣一個過程。十九年前,重耳被父親晉獻公姬詭諸趕出蒲城,逃到狄國。狄、晉是近鄰,狄國又是重耳外祖父狐突的老家,他的二舅父狐偃又在這群流亡者中間,所以國內的情況他們了解得準確、及時。七年前,他又被兄弟夷吾趕出狄國,經由衛國來到齊國。開頭一兩年,重耳還派專事偵探和送信的侯奄潛回國內,了解情況。但山河阻隔,路途遙遠,得到的消息隻有故事,沒有新聞,失去實用功效。再後來,齊國內亂加劇,各國之間戰爭頻發,有時派去的侯奄有去無還,消息漸趨斷絕。但是,不管怎麼樣,來到齊國以後,趙衰從來沒有間斷過探聽故國消息的努力。流亡受辱的複仇心,返國主政的使命感,無時無刻不在激勵著他,使他不敢有片刻的消沉和絲毫的懈怠。他不會放過任何一個他認為可以利用的場合和機遇,搜尋盡可能多的國內情況,哪怕是隻言片語,哪怕是轉瞬即逝。

公子重耳的住宅,是一座既不豪華又不簡陋的奴隸主莊園,但因年久失修略顯破舊。它坐落在臨淄城內西南部,位於貴族居住區,距齊國國君的宮殿不遠,西邊可以遠遠地望見一線城牆。

趙衰踏著明媚的陽光,迎著和煦的春風走到街上。柳絮在天上散漫飄飛,榆莢在街巷裏隨風旋轉。他七扭八拐地穿過幾條街巷,來到齊國都城中心的十字大街上。

臨淄不愧是春秋時期著名的大都會之一。它麵積廣闊,垣牆堅固,宮廷宏偉,布局規範、嚴謹,在當時列國都城中是數一數二的。莊街是臨淄的南北大街,嶽市是臨淄的東西大道。這兩條街道平整寬敞,街上可以並排行走六輛大車;街道兩旁店鋪密集,商業發達;兩街交叉的十字路口,就是被人稱作莊街嶽市的地方,是全城最繁華最熱鬧的中心區域。這裏交通便利,商店林立,它是齊國、也是當時中國東部平原、沿海諸侯及東夷各個部落的財貨集散地。每逢集市正午的貿易高峰期,這裏貨積如山,商賈如潮,曆史上描寫的“張臂成陰,揮汗成雨,比肩繼踵而在”的地方就是這裏。

齊桓公是諸侯之長,他在世的年代,是齊國最強盛的時期,也是臨淄最繁華的歲月。他去世以後,他的兒子們為爭奪君位,互相攻擊,國內戰亂不斷。先是薑無虧趕走薑昭,鎮壓異己,自立為君。後是薑昭借助宋國軍隊返回臨淄,殺死無虧,做了齊國國君,名義上成為齊國最高的主宰,甚至妄想恢複桓公時的霸業,對諸侯發號施令。可惜他誌大才疏,力不從心。不但對諸侯,就是在齊國,他的勢力也隻能到達國都的四郊,稍遠的地方都被他的同父異母的兄弟薑潘、薑商人、薑元等各位公子分割占據。這些以“老子英雄兒好漢”的理念來指導行動的好漢子輩們,都把自己看做是英雄老子權位的繼承者,當仁不讓。他們不甘心屈居人下,不單在自己的封地窮兵黷武,巧取豪奪,還時不時地對薑昭的君位提出挑戰,對臨淄進行騷擾掠奪。國家的動蕩阻礙了齊國農商的發展,也破壞了臨淄市麵的繁榮。戰亂傷害了民眾的身家性命,幹擾了他們的正常生活,但它消滅不了黎民百姓。有百姓存在一天,他們就要吃飯,就要穿衣,就會有彼此交往。幾年來,臨淄街市上城鄉物資的你來我往和農工產品的互換交流,還是在動亂中維係著、恢複著,有時雖然匆忙倉促,但也喧囂紛繁。

巳時剛過,莊街嶽市附近已經是人群擁擠,人聲鼎沸。街麵上的店鋪都已開門,道路兩旁也都擺滿了攤位。熟人見麵的互相招呼;買賣雙方的討價還價;成交以後的高聲祝賀;斷交以後的不遜言辭;甚至,不相識的人們在不經意間的碰撞或踩踏,也會發生爭執、叫罵和廝打。這一切,彙成了塵世的喧囂,嗡嗡嚶嚶,回蕩在臨淄城的上空。

趙衰在街上走來走去,一會兒走到店鋪裏,一會兒來到攤位旁,他的眼睛注視著南來北往、東趨西去的每一個麵孔,他的耳朵捕捉著此起彼伏的每一句語音。尤其是表情憨厚的黝黑麵孔和鼻音濃重的慢條斯理的聲音,他認為,這是普通晉國人的共同特征。根據這個標準,趙衰倒是跟幾個人搭上了話,而且多數確是晉國人。但是,交談結果卻使他大失所望。這些人對國內的情況,不是一問三不知,就是有意回避,閃爍其詞。

眼看太陽偏過正午,街市上的人們開始疏散。是繼續查訪還是當即回府?正當趙衰猶豫不決的時候,他聽到耳邊有人問道:“請問,您是晉國的趙衰大夫嗎?”

趙衰扭頭一看,身邊站著一個人,三十多歲,手上托一件狐皮小襖,臉色黑裏透紅,狡黠的眼裏發出智慧的光澤。

趙衰用眼打量著他,點了點頭。

那人說:“趙大夫這兩天總在市麵上走來走去,今天在街上也轉悠半天了,要買什麼東西嗎?”

趙衰心裏想,這兩天我的眼睛光顧著盯別人了,誰知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我早就被別人盯上了。想到這裏,他不由得轉過身去正麵打量那個人,隻見他笑嘻嘻的,沒有絲毫的歹意。

那人看到趙衰要和自己說話,便把手裏的貨物遞過去:“趙大夫,您看這件皮貨質量如何?晉國綿山火狐狸,上等料子。”

趙衰匆匆瞥了一眼,心不在焉地說:“有錢不買半年閑。這都什麼季節了?不合時宜。”

那人沒有放棄的意思,盯住趙衰的眼睛,深深地歎了口氣,大聲說:“唉!‘狐裘蒙茸,一國三公,吾誰適從’?”

趙衰心頭一震:這不是三十年前老大夫士對晉國朝政變化所作的讖語式的預言嗎?那時候,晉獻公聽信了驪姬的讒言,派士建造曲沃新城和蒲、屈兩城,打算分別派三個年齡較大的兒子申生、重耳、夷吾去據守。太子申生作為未來的君主,怎麼能久離首都絳城呢?深得人心的重耳和頗有才幹的夷吾,作為國君的得力助手,怎麼能遠離君主、久居別處呢?士由此感到,三位公子的地位岌岌可危,很可能被廢掉,被排擠;君主的家庭可能被分裂,朝堂內部可能發生動亂,國家的前途令人擔憂。於是,他就發了這句順口溜一樣的牢騷。在當時,這句話並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士大夫中間也沒有太大的反應。後來,晉國政局正像士擔心的那樣,日益變壞,人們才越來越佩服這位老大夫觀察世事的敏銳與深刻。時隔三十年,相距千餘裏,是誰把這句銘心刻骨的警世之言帶到了異國他鄉?

當趙衰重新審視這位商人的時候,語氣緩和了許多。“請問,您也是晉國人吧?”

“晉國耿人,趙大夫的同鄉。”商人說:“我知道向您兜售皮襖是不合時宜,您現時急需的不是這個。”

趙衰向周圍看了一眼,四下裏沒有人注意他們的談話。他壓低了聲音問:“那你說,什麼是我眼下急需的?”

那人在趙衰耳邊說:“這裏不是我們說話的地方。趙大夫,您跟我來。”

趙衰跟著那個商人離開莊街嶽市,來到一個偏僻街道的小巷深處,走進一個小院裏。趙衰說:“叫我到這裏,你有何話相告?”

那人說:“趙大夫,您稍等一下,我讓您看幾樣東西。”說著,他打開東屋的門鎖,進到屋裏去。

在商人進屋取東西的時候,趙衰打量了一下他的處境。這是一座偏街小巷裏的閑置小院。院子很狹窄,四麵的房門都上著鎖。院子的東北角生長著一棵粗壯高大、枝葉茂密的樺樹,巨大的樹冠把陽光遮住,院子裏光線較暗,潮濕的土地上生出一層薄薄的綠苔。

大概因為很長時間房屋無人居住,院落人跡罕至,這裏便成為鳥雀的天堂。它們在這裏築巢壘窩,生兒育女。燕子在屋簷下穿梭一樣飛來飛去,山雀從翠綠遮掩的樹冠中飛進飛出。在樹枝搭建的鳥巢中,在泥巴壘成的燕窩裏,雛鳥臥在各自的“家”中,有的像一堆堆鮮嫩的紅肉,有的像一個個毛茸茸的圓球,它們搖晃著伸長的脖子,張著比腦袋還要大的嘴巴,喳喳地叫著,爭奪大鳥銜來的食物。做了父母的鳥雀,匆匆忙忙,來來去去,捕捉各種昆蟲喂養自己的寶寶。趙衰看到這些,心裏惦念起留在國內的父兄和寄居狄國的妻子,心裏不禁喟歎:“連鳥雀也有個‘家’,父母喂養子女,子女偎依父母,雖然忙碌,卻也溫馨。作為一個人,我們的家在何處?何時才能過上雖然忙碌但卻溫馨的日子?”

“二爺,讓您久等了。”在趙衰觀賞這幅暮春天氣的自然景象時,商人已經從屋裏出來。

二爺?趙衰聽到別人對自己的這個稱謂,心中不覺一愣,好多年沒有人這樣稱呼自己了。因為隻有趙府裏的人才這樣稱謂他。趙夙是晉獻公的老臣,他為晉國疆域的擴大和國力的增強立下不朽功勳。他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共孟,小兒子就是趙衰。根據傳統習慣,趙府裏不論是同輩、晚輩,還是家臣、奴隸,都稱趙夙為老爺或老太爺,叫共孟為大爺,趙衰為二爺。這個人莫非是自己府上的?可是好像從來沒有見過。趙衰轉念一想:也難怪,自己離開晉國快二十年了,像他這樣年紀的人,那時才是個十來歲的孩子。

趙衰看到那個商人手裏提著一個皮兜,便問他:“請問你是我們趙府的什麼人?”

那人輕輕擺了一下那隻沒有提兜的手,表示否認。他說:“二爺,您是否記得您府上有一個年紀特別大的家臣?”

“你說的是不是張老?”趙衰腦海裏出現了一位白發白須的老者,他是趙氏的家宰,趙府的大管家,是父親最為敬重的一個家臣。

那人點一點頭。

“他現今的景況如何?你是他的什麼人?”趙衰問。

“他過世已經六七年了。”趙衰心裏一沉,彼此都沒有馬上說話。沉默了一會兒,那人說:“我們的關係……也算有些瓜葛吧:我是他外孫的小舅子的堂叔伯兄弟。”

趙衰聽了那人的介紹,覺得可笑。但他極力控製感情,不使自己發出笑聲,甚至麵部表情也沒有絲毫的流露。因為,張老去世雖然是遲到多年的消息,但那畢竟是悲哀的事情;何況,針對別人言談的內容發笑,是不禮貌的表現。他慢慢地說:“這麼說來,你和我們趙家還是有些親朋關係的。”

“是啊。”那人詭秘地一笑:“正是因為這個曲裏拐彎、一竿子扒拉不著的關係,我才千裏迢迢到齊國來找您的。”他說著,從皮兜裏拿出一件東西遞給趙衰。

這是一張由晉君姬夷吾和太子姬圉聯名簽署的文告,內容是曉諭流亡在外的晉國人,特別是重耳的追隨者,三個月之內回國投降,逾期不歸,滿門抄斬,甚至株連九族。趙衰看完文告,點了一下頭,撇了一下嘴,這證明前天聽到的消息是確實的。他對那個商人說:“你就是為了這個才到齊國找我的?”

商人說:“不止這一張。”說著,他又從皮兜裏掏出了四五張。“現今晉國人到別國去,特別是齊國,不帶這個不讓出境。帶上它就可以暢通無阻,做生意的還可以減免關稅。帶得越多,越有優待。”

“這麼說,你這一趟齊國之行,獲得了不少優待,可以賺很多錢,這一下應該發達了吧?”趙衰說。

“不一定。也許連血本兒都賠進去了。”

“為什麼?重耳公子和我們都跟你回國了,夷吾和姬圉還不給你一大筆賞金?”

商人聽說,“嘿嘿”一聲冷笑:“不會的。一來呢,夷吾父子沒有那麼慷慨大方。當初獻公去世之時,夷吾流亡在梁國,他請求秦國出兵幫助,請求國內裏克、邳鄭各位大臣支持。他甜言蜜語地許諾:如果能夠返回晉國,當上國君,要把黃河以西的五個城邑割讓給秦國;把汾陽那裏上百萬畝的土地賞賜給裏克;把負蔡那裏七十多萬畝的良田賞賜給邳鄭。結果怎麼樣?當了國君之後,矢口否認,翻臉不認賬!他不但不給秦國土地,反而乘人家災荒饑饉之時,兵發河西,妄圖侵占人家的土地。對於裏克、邳鄭,不給人家封地也就算了,誰料他竟恩將仇報,把人家一個個處死,還株連了徒兵中左、右兩行的好多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