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戲劇裏的起承轉合(1 / 3)

第四輯:戲劇裏的起承轉合

梁祝

從“琴”開始:心在高山,韻在流水

——跋山涉水的來世

無名無姓的知者,有血有肉

才子佳人了無生機

現在該到“棋”了。黑白之間的博客

天天殺出黑馬

咿咿呀呀的唱詞被殺人越貨

牡丹一開口就注定了死期

然後輪到“書”。我知道你偏愛隸書或行楷

你抽不出狂草的劍

雖然十八裏的長亭滿是比喻

這精彩的一筆,原是出自美人手。

我最後想說“畫”。畫即是不能實現的

愛情。是夢。是逼迫的蝴蝶。

而你是活的。我隻愛自由的風

勝過今生的笑容……

驅車經過南京北街

南京北街,傍晚時分

一個人與一群鴉的街道

經渭分明。顏色逼迫著我

像一夜的新娘,隻剩下獻身

鳥糞的氣息,一場夜宴的雪

昏鴉不止兩三隻。我隻剩下疾馳

單薄。卑微。渺小。

混跡於鴉間,像寂寞裏的新茶

成為另一輪的舊愛。

一個遺世者無疑是灰的。

什麼都不能被驚動。我安於鬧市

緊閉嘴唇幾乎成癖

頭頂,翅膀張開。臉上,鳥糞幾點

我正好從中抽身而出,取消自我

從此我不上雲端,正上林梢

失語者

零下三十度,我嘴唇僵硬

仿佛有著更深的屈辱。

雪原裏的唱段,像發白的月亮在飛

句句殺人。我緊閉肢體

妝扮的佳人隻是木偶

被無情地攪動、提拉或操縱

我內心裏朝生暮死的主角。

蛻去了雲水裏的唱詞

隻剩下低處的屋簷醒著

月亮隱居,河流一腔

最冷的一天,我與自己為敵。

情感的真絲,被抽出一二

祖母做人的一部分

就是成仙。而今我做人的全部

就是成人——

青衣

在我私設的戲台上,青衣就是我前世的姐姐

不是奔月就是自刎——

她細碎的腳步卷起一片煙霧

那不是懷春的水蓮,而是絕望的紅色

水袖卻是白的,白到可以生幻

甩起一片蓮花。我看不清到底誰是假扮

她唱嫦娥、唱虞姬、唱白蛇——

直唱到我聞不見人間的煙火

唱到我也飄飄欲仙

唱得我漸漸地沒了底蘊

臉色慘白、手指冰涼,一個影子靠在蘭花上

那一腔的秋水,在我的體內拐了個彎

百轉千回終是不知西東

她抽出刀抹殺自己的春青

就像生就是為了死一樣

我想跳到前台,替她擋住那一刀

鑼鼓點

月黑風高之夜,竹影疏離之間

我與刀馬旦幕後傳情。

走到前台,卻隻剩下一副身手

眉目不清。又一場私定的終身,

也是有伴奏的——

他臉上的殺氣隱住鼓點

手裏提著刀像提著燈籠

不過走個過場。他是側翻還是空翻

都由不得自己。他的刀被綠林識破

他的燈籠被紅顏所傷

不管他是白臉還是紅臉

不論他是殺人還是被殺

我都暗想倒下的人肯定是我

切光。他已暗自退場,刀槍入庫……

下一場戲

下一場戲就是下一次相遇

是人是鬼,我還摸不著底細

就已經叫板。跟一個暗處的人幽會

難免要騎馬,要趁著幽野星空

跑到山河破碎,馬蹄冰涼——

也難免要乘風,葉子停在那兒

被風吹得心慌意亂——

更難免要飛啊,像一段荒涼的靜場

從此我身中魔法,無法停下。

此刻鏡子反光、房間緊閉、暗器橫飛

我臉部幹淨、誇張,有點猶疑。

尤其喜歡從追光裏飄出

一般鬼魅的味道,向宿仇索命

更像一個幽靈,身在塵世又高於塵世

在背影裏戀愛,在轉身間背叛

一個深長的拖腔等待救場

像一場火。原來他始終沒有出場。

我晾在明處,不好聲張……

生死恨

今生的一切都無法辨認。我黑著臉

混跡於一個草台班子裏

那個小戲子,懷著一腔崩潰的愛情

在唱一台沒有唱詞的戲

那臉色是潦草的,手像青蔥

那分娩的鮮血是紅綢扮的

一個辜負的手勢裏的詩篇

“說什麼花好月圓人亦壽

山河萬裏幾多愁”

每次她唱到哽咽,雙腳懸空

我都是一個魂不附體的人

救場如同救命。我們抱拳施禮

滿臉是淚。想從繩索裏救出美

從被漠視、被踐踏、被屈辱中

救出最後的一點尊嚴

從多麼強大的命運裏

救出我們的生死。再來一遍吧!

我們已習慣搭檔

江山美人

江山是涼的,像美人的眼風

那骨子裏的一副藥。

塵世裏的聚散都是苦的

入到戲裏難免成空

道盡了那流轉,行至水窮處

一袖的風光滿是雪花

在別人的故事裏流著自己的淚

誰能看透這茫茫的生死

隔著什麼。永遠的孤魂野鬼

她背著一個亡靈

沒有一點重量。她卻被壓垮

像她前世的債欠到今生

她就活在了角色中

藥是涼了,心是死了

一波三折的病情終是了結

硬傷總是舊的。有時在手帕裏吐血

有時在黑暗裏畫梅

每天輕移一步,便移到痕跡皆無

偽天堂

你最先置身風中,一隻大雁

看不到自己的陰影

兩隻大雁平行而飛

我閃避不及。那閃耀於天空的器樂

都是古典的。我依戀的羽毛和血

一旦被驚醒,便失去了貞潔

我身體裏的南方

潮濕得像一座偽天堂

向南麵洞開,向北麵昏睡

我羞愧得像一個村姑

一直到淡出。到北雁南飛

在東北一十一月的殘陽裏

我容顏變舊,左右張望

正和身體裏的自我僵持不下

樹葉有的落下,有的懸疑……

七點一刻

我多麼愛七點一刻。多麼愛光啟

愛那個被推上背景的寫意人。

一個絕世的亮相

仿佛就是我自己的寫照——

我今生要做的另一個角色

山水與冤屈猶在我胸中

蘭花卻先替我開了腔

一個在台上,一個在台下,

這樣的追趕永遠隔著一把劍的長度

隔著大幕拉開的孤獨

一個身影優美地倒下去

我要扶住他,我要收藏那把劍。

還有這個世界的孤兒

哪怕犧牲我的梅花與酒

讓每一件道具都會痛哭

我帶著一張崩潰的臉

先於死而死,後於生而生——

白狼河

白狼河便是大淩河,丟了魂兒的水

低頭走著。仿佛重又見到我年邁的祖父

把腰彎向水麵。一個招魂的人

偏執於某個寓言。風吹響了院門

夜晚會聽見女鬼的嗚咽

那年我一十五歲。像一個沒魂兒的影人

摸著自己的衣袂過河——

像摸著河底的魚、河麵上的風箏

白狼河讓我盲目疾走

被人提著,剛一開口便灌滿了風

我的寬袍大袖我的鄉俗俚語

不免要跟著跳河而死

上遊還是女神,下遊就是戲子

一些尖利的事物現出了原形

諸如浪、石頭、烏鴉的嘴

以及最柔軟的水的繩子

我被捆綁到了天堂,才呼出那口氣

日影西斜,月光斑駁

最後一聲道白——我未語淚流……

夾竹桃也有春天

我迷失於一種危險的植物

比桃花詭秘,比櫻桃邪惡

在一種暮氣裏挑開門簾

看見被鬼魂附身的人

愛上這俗、這豔、這塵世裏的灰

以及灰裏的迷藥。風沒有帶來蝴蝶

我卻日漸中毒。笑得像個女妖

比紅還深,比白更淺

比六月的雪還要冤屈

趁著月上林梢兩風相遇

快把那封絕筆呈上——

西廂研墨,東廂下毒

好讓我收拾下場,承擔罵名

北普陀

八月十五的風是微涼的,水也微涼

那玉樹臨風的悟者在涼意中。

繞過我精神上的羈絆,一臉安詳

多少年,我從那裏到這裏。

以為我接近了真理

接近了另一個自我

但我夾在書頁與清風之間

五指向上張開,空空如也——

讓拇指與食指相扣

那是荷花與百合花的手勢

我便被賜福,像樹葉一樣頜首感恩

從此聽從了內心的韻律

安然、悲憫、感動。我已有所悟

感念以聲音、以靈光、以威儀來攝取

我目光裏的日月星宿

我臉色中的悲喜

我所生的煩憂,所犯的罪

忽然間,我心生歡喜,麵若蓮花……

小神仙

這山中的秋色有點荒涼。放眼望去

楊樹、刺槐、銀杏都顯得過分寂靜。

落葉三兩片,像一些孤魂不肯離去

小神仙卻有著天然的喜怒哀樂

安坐於自己的小洞裏,麵容裏有羞怯的美

易露的天真、得意、驚愕

衣服的褶痕裏藏著聲色熱鬧

不慌不忙地過著自己的小日子

我已觸摸到內心的極樂

安靜、愜意、飽滿。

原來我與自己並沒有距離,像兩姐妹

從前門淡入從後門淡出

上山,上山

在北普陀的帷幕裏,嫦娥並不是慘白的

她有著一張入世的臉

與我上山、下棋、吟詩

她總是略勝一籌。她用的是絕跡的啞語

今晚,她不奔月,隻與我共舞

一直舞到昏迷。我在替誰憐憫

頭發裏染著桂花味兒

手勢裏的酒和涼氣

一點沒有出世的跡象

一隻微紅的燈籠像個修辭

東市買花,西市置酒

煙火氣裏臉色酡紅

我上山,上山,開始有板有眼的生活

被一個覺悟了的人引導著

在謙卑裏抬起頭,在驚喜裏低下頭

原來我這個嫦娥是貼心的

就像鏡前梳妝,窗前貼花黃……

牛河梁

這麼壯麗的山河無人描繪

古人閃避一旁。我從遠處眺望

她那麼荒寂、倔強、冷靜

像牛河梁的女神,把輝煌埋於內心,

把精神藏於泥土。她與這片土地息息相通,

與我們血肉相連。她是神,也是人,

更是靈魂。牛在河邊默默吃草

鐵在水裏靜靜生鏽

哦,偉大的銅器時代,就從一條小路開始

我似乎看見那火焰,聞到那銅的氣息了,

那有著古銅色肌膚的先人一閃而過。

如今,腳步沉寂,萬物花開

而銅卻留下來,曆史就是一座遺址

等待著憑吊的人匍匐在地。

積石塚

我不能簡單地把“積石塚”認為是一堆堆的石頭

石頭也是有生命的。

一個顯赫的家族,聲色犬馬、黃金玉器。

他們在風雨中穿過,在歲月裏沉沒,

最終在泥土與石頭中安息。

一個家族的命運,也是整個人類的命運。

激動、驚喜、滄桑、感歎,這些詞

就像他們的服飾、語言、存在、消失一樣

有著它們的起承轉合。那些斑斕的陶片

那麼多,那麼碎!像一隻隻的眼睛

一塊塊的補丁。散落在曆史的夾縫兒裏

在人類的皺紋裏,有著那永恒的量器

修刀、幽暗的燈光、粘合劑

恢複它作為陶器的光彩與尊嚴。

我能堅持到何時,與誰說話?

到底是誰的旨意,讓一些人在這裏繁衍生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