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那個故事再講一遍
1
一九九二年情人節,鄧公南巡至上海,那天黃昏,我初次見到金櫻姐的美。
那年月沒幾個人過這種洋節,人們完全沉浸在春節的喜悅中。之所以對那個情人節記憶猶新,是因為那一天我十四歲。
那天午飯,在縣招待所的國營餐館裏,全家人難得湊齊,圍坐一桌為我慶祝生日。我小叔李宏斌一手握白酒瓶,一手摟住我脖子,酒氣熏天地說:“小子,你爺爺像你這麼大早都扛槍上戰場殺鬼子了。你爸呢?十五歲已在天安門廣場和萬千革命小將被毛主席親切接見了。你二叔不滿十六寫血書請戰去老山前線了,我像你這麼大……算了,就不提我了,總之我的意思是你已不再是小男孩,算是大小夥子了。”小叔打了個響亮的酒嗝接著說,“你爸生你生得早,你爺爺生我又生得晚,按輩分算我是你叔,但也隻不過大你八歲。所以從今天起,你就別叫我叔了,我們是朋友,是兄弟。來,哥們兒,把這杯酒幹了。”話音未落,小叔將一杯快溢出來的白酒端到我眼前。
我爺搶在我爸之前厲聲喝止:“狗日的李宏斌,你喝傻啦?不像話,當叔沒個當叔樣,快把杯子放下。”
小叔裝作沒有聽見,側身歪坐,朝我壞笑,擠眉弄眼慫恿我喝掉。
我雙手捧杯,望向我那麵色鐵青的爺爺,又看了眼嬉皮笑臉的小叔,來回幾次,停頓數秒,還是泄了氣,把酒杯放回到桌上。我爺爺立刻驕傲得如同打了勝仗的將軍,他清了清嗓,拉開架勢,底氣十足地訓斥我小叔。
爺爺從我小叔勸我喝酒這一不著調的舉動說起,曆數我小叔從小到大的種種劣跡,說要再來次嚴打,小叔在劫難逃。這期間,我奶奶低頭細嚼慢咽我媽給她剝的蝦,我爸和我二叔抽煙喝茶,沒人敢挑戰我爺爺的權威。小叔襯衣紐扣不知何時解開,他敞露胸口,仰頭喝掉倒給我的那杯酒,用手背抹嘴,滿不在乎地東張西望,似乎還吹起了口哨。
那頓飯不歡而散,爺爺說一句,小叔陰陽怪氣頂一句,以至於不等壓軸大菜烤鴨上桌,爺爺就拍了桌子,領著我奶奶氣呼呼揚長而去。
爺爺一走,我爸自然就坐到了主位上,他熟練地卷著烤鴨餅,輕咳一聲,接替我爺的角色繼續批評我小叔。和我爺爺不同,我爸不翻舊賬,也不對我小叔冷嘲熱諷,他隻是就事論事抱怨:“放著正經工作不幹,非要鬧著辭職,和一群沒有前途的社會青年混在一起,美其名曰要幹大事,賺大錢。你這樣下去很危險,早晚有一天會誤入歧途,墜入深淵。”
我那在縣中學教語文的二叔在一旁接過話說:“老三,別看咱爸老罵你,其實咱們兄弟三個他最疼的就是你。你小時候沒受過什麼罪,什麼好的都先緊著你,你小子吃過的奶糖比我和大哥加起來乘以二還多。再說咱爸,你也了解,軍人嘛,提著腦袋幹革命,出生入死半輩子,脾氣暴,性子直,說你兩句你就忍著,畢竟說到底他是你老子。”
剛燙了波浪卷發的二嬸夫唱婦隨地幫腔:“李宏斌,你知不知道就你看不上眼的那份文化局工作,多少人望眼欲穿地羨慕嫉妒你?當初咱爸為了能讓你進去,拉下老臉求了多少人,費了多大勁,喝了多少酒,你倒好,非但不領情感恩,一年不到就和領導大吵兩次。遲到,早退,無故曠工,現在竟要辭職,你到底想幹嗎?你都快三十了,你還以為你是小孩子啊!大哥說得對,你再沒個正形,每天吊兒郎當混著,遲早要出事。”
我爸顯然很滿意我二叔兩口子的幫腔,他把最後一點酒倒在我二叔的杯子裏,又給我二嬸倒了杯健力寶,同他們夫婦舉杯共飲。這期間我小叔如同一位技藝超群的雜技演員,他單手扶著我的椅背,隻用一條凳子腿撐在地上,身子左搖右晃地尋找平衡。他這一不合時宜的滑稽舉動,連我媽和我小姨都看不下去了,也紛紛加入指責我小叔的陣營中。我小叔用牙簽裹著紙巾掏耳朵,蹺著二郎腿心不在焉地玩著筷子,不時歪起嘴角,衝我做鬼臉,逗我笑。
以我爸為首的一方炮火過於集中,在他們口中,小叔就是個玩物喪誌、一無是處的廢物。我爸越訓越過癮,唾沫橫飛,喋喋不休了十來分鍾,忍了許久的小叔終於沉不住氣,他收起笑容,猛然起身,從左到右地環視一周,冷冷地說:“哥哥嫂嫂,你們省點口水,多吃烤鴨,就別一個勁兒地說我了。美國有句諺語:不是每個人都是哈佛大學畢業的。翻譯成老話,就是人分三六九等,高低貴賤。你們該當官的當官,該育人的育人,法官就該秉公執法,白衣天使就該去救死扶傷。咱們各活各的,我的路我自己走,走成什麼樣我也心甘情願無怨無悔地認了,就不勞各位操心了。”
說完小叔抓起一把瓜子揣進兜裏,轉身離席。小叔在包廂門口探出頭來,喊我名字,招手示意我跟上。我剛一轉身,背後就傳來我爸的嗬斥聲。一小時不到,我第二次進退兩難,而這一次我沒怎麼猶豫就跟在我小叔後麵,一口氣跑了出去。
2
多年後,每當我在不同城市的街頭看到開名貴跑車呼嘯而過的少年,就會想起我小叔騎越野摩托馳騁街頭的瀟灑身姿。
很長一段時期內,我都固執地認為,我小叔擁有全縣、全區、乃至全省、全國最酷的摩托車。那輛車車體黑得透亮,一對車燈炯炯有神,無論風霜雨雪,總被我小叔嗬護得一塵不染,油光鋥亮如同剛出廠的新車。每隔一段時間,小叔就會給他的愛車取個新的名稱,像什麼“野狼”啦,“北極星”啦,“孤鷹”啦等等。恒久不變的隻有油箱及擋泥板上的明星貼紙,那帥氣逼人的劉德華、溫柔似水的王祖賢和英俊沉默的張國榮。
此刻我就坐在“孤鷹”上麵。小叔叼著煙,眯著雙眼,反手遞過來一個頭盔,讓我戴上。與白色襯衣外隻套了件黑色薄西裝的小叔相比,秋衣套著毛衣外裹一件厚棉衣的我笨拙得好似狗熊。小叔輕踩油門,“孤鷹”瞬時展翅翱翔。我雙手緊拽小叔衣角,在早春飄有煤爐味道的皚皚積雪中急速狂奔。小叔意氣風發,目空一切,景物飛馳而過。除了呼嘯的風聲,我間或聽到小叔衣兜裏那厚如板磚的隨身聽傳出的滄桑男聲:“你不屬於我,我也不擁有你,姑娘這世上沒有人有占有的權利。”小叔挺直腰身,搖頭晃腦,融入感情放聲高唱。他那還算得上是優美的歌聲在一片片深灰色的單元樓間回蕩盤旋,引得路人駐足抬頭循聲好奇張望。
在我看來,小叔那破舊的錄音機猶如魔力無邊的寶盒,裏麵隨便傳出一首或歡快或輕柔的歌曲,就能把原本黯淡消沉的街景渲染得七彩斑斕。小叔激情四射地從頭唱到尾,沒有一首歌能難得住他。當香港女星葉倩文幽怨地唱著:“紅塵啊滾滾,癡癡啊情深,聚散總有時”時,我抬高嗓門問小叔:“我們這是要去哪兒?”小叔唱得過於投入,我連著問了三遍他才側耳聽見,隨即嘴角掛起一抹神秘的微笑:“今天你從男孩轉變成男人了,我當然要帶你去男人該去的地方。至於去哪兒你就別問了,坐穩扶好,跟著節奏盡情擺動吧。”
小叔帥極了,隻見他單手拄著車把,另一隻手從褲兜裏摸出一盤磁帶,掏出錄音機,取帶,換帶,所有動作在十幾秒內迅速連貫,一氣嗬成。那是我第一次聽到崔健怒唱《 新長征路上的搖滾 》。在振奮人心的節奏中,小叔仿佛真成了率領千軍萬馬衝鋒陷陣的將領。他忽然站起,身體前傾,迎風嘶吼:“埋著頭向前走,尋找我自己。走過來走過去,沒有根據地。”在小叔熱血澎湃的感染下,我控製不住內心的躁動,再也沒法羞澀矜持,我學著他的模樣,躬身半蹲,應聲附和,兩隻手臂在空中揮舞。就這樣,伴隨著震耳欲聾的搖滾樂,沐浴在午後陽光中的小叔與我飛馳而過我爸供職的縣政府、我媽上班的縣醫院、我二叔所在的高中、我畢業不久的小學,無拘無束,一路向前。
我以為小叔會往市裏走,沒想到在出城前他掉頭左拐,一個加速朝粉巷開去。粉巷曆史悠久,據老輩們講,有這座城就有了這條長不足兩百米、寬不足三人並肩而過的小巷。在古時,這條巷子開了多家賣胭脂水粉的店鋪,十裏八鄉的大姑娘小媳婦每逢集會都會來此閑逛采買,粉巷也就因此得名。七八年前,我童年時期,這條巷子和城內其他街道一樣普通。幾間商鋪,幾戶人家,幾根錯落無序的電線杆,幾座破敗廢置的舊宅。這樣的街道在我們這個典型的北方小城隨處可見,即使路過也留不下任何印象。然而就這兩年,毫無征兆,粉巷真成了名副其實的粉巷。一夜之間,不知從哪兒冒出那麼多妖豔少婦、妙齡少女。她們像一群生來流浪、四海為家的吉普賽女郎,輕而易舉就占領了整條粉巷,很快就開起一間間掛有粉色門簾的按摩店、洗頭房,將這條古老的小巷收拾得活色生香。她們濃妝豔抹,身姿搖曳,穿著性感,操著我們本地人聽不懂的方言互相交談,嬉戲打鬧,自成一國。無論何時,一聊到粉巷的女人,我小叔及他的弟兄們就一臉壞笑,用手捅著對方胸膛,開玩笑說頭發長了,要去光顧她們的生意。而我媽同她的女同事們則織著毛衣,嗑著瓜子,用惡毒的話語咒罵著那些女人,時不時衝地上吐痰,目光充滿鄙夷和不屑。聽說,她們來自四季如春、毗鄰大海的南方。
對於粉巷女人,我一直抱有強烈的好奇心。我不僅好奇她們的模樣和來曆,更好奇她們究竟是怎樣一群女人,竟能引來人們完全兩極的評價和反應。直到某天放學,回家途中路過粉巷,同學王小帥撥弄著他那如一堆枯草般的亂發,問我要不要一同去剪頭。我沒多想,也不想這麼早回家,就陪他隨便走進一家店。那是家很小的店麵,房簷上掛了一排落滿灰塵的霓虹燈,燈下方的牆壁上貼著一組看著眼熟卻叫不上名的港台女星的香豔海報。我和王小帥斜挎著書包,一前一後上著台階,沒幾步就走到門口。簡易推拉門外堆放著幾棵白菜、小筐土豆以及幾個已破碎的煤球。煤爐上的鐵鍋正煮著青菜和豆腐。還未進入,就先聞到一抹濃鬱的香氣。粉色門簾後麵傳來女人們的陣陣笑聲,放肆且爽朗。“夏天夏天就要過去,留下小秘密,壓心底,壓心底,不能告訴你。”屋內的女人們隨著輕快的樂曲齊聲歡唱,我與小帥站在門外,麵麵相覷。一曲唱畢,小帥鼓足勇氣,奮力拉動並不厚重的鋁質房門,像是推開通往另一個世界的秘密通道。
我跟在小帥身後,一隻腳踏進屋內,半個身子留在外麵。天色尚早,金色日光透過門窗縫隙,千絲萬縷地照射在我和小帥的臉上。對於幽暗的屋內來說,淺淺的幾道光線隻是可有可無的點綴。四五個衣衫清涼,波浪卷發的女人或坐或躺,一副剛睡醒的模樣。她們從各自所在的方向同時望向我們,我和小帥也呆呆地和她們對望。片刻沉寂,女人們好似解凍了的溪水,瞬時雀躍歡騰。她們互相擠眉弄眼,心照不宣地笑。一個小眼睛,矮個子的女人,穿著短得不能再短的裙子,手捧一把葵花籽,一搖一擺地走到小帥麵前,輕聲嗲語地問道:“小弟弟,你們這是要找誰啊?”小帥手指在書包帶上滑動,嘴唇上的絨毛在夕陽中清晰可見:“我們……我們來剪頭。”怯生生說完這句話的小帥像犯了錯的孩子,低下頭,羞紅臉,盯著地麵不敢正視前方。女人們愣住,兩秒後集體大笑,像看到滑稽演出或聽到好笑的笑話。屋內頓時熱鬧起來,女人們爭先恐後,一人一句:“小弟弟,你們帶了多少錢啊?”“想讓哪個姐姐給你剪頭啊?”“嘖嘖,人不大,倒蠻會玩的嘛。”女人們晃晃悠悠地朝我和小帥走了過來,雙手交叉在胸前,笑吟吟倚牆斜靠。我手汗直冒,心髒狂跳,拽著小帥胳膊,故作鎮定。
“我們要理發。”小帥又說了一遍,提高嗓音,給自己壯膽。“這裏不理發的。”小眼睛女人笑嘻嘻地說。她的話讓我頓生迷惑,我倒退兩步,身子後仰探出門外,確定看到招牌上“溫州發廊”四個字,才怯生生問道:“你們這不是發廊嗎?”“是啊,是發廊啊,什麼都做,但就是不理發。”一個高個子,眉心有痣的女人劃著火柴點煙,吐出一串不規則的煙圈,眯著眼上下打量著我。“小帥哥,你多大了?還是學生吧?”我沒應答,眼睛不知該看哪兒好。“你們真是來理發的?我看看,喲,頭發也不長嘛。走,跟姐姐去裏麵,給你先好好洗個頭。”說著她上前欲拉我的手,我怔住,大腦一片空白,不知該何去何從。“我們走。”滿頭大汗的小帥狠狠地拽了拽我衣角,奪門而出。我回過神,一路小跑,趕忙跟了出去,差點被門檻絆倒,落荒而逃。身後傳來一片笑聲,我聽見有人在說:“這個瘦瘦的男孩長得好像我的幺弟。”
那件事過後我算隱約知道了那群粉巷女人是以何為生。也就是從那一天起,我再也沒有去過粉巷。談不上害怕,更多是本能的羞澀和難堪。日子越久,有關粉巷的傳說聽到的也就越多,經過人們的口口相傳,多數故事已被演繹得香豔無邊,勝似街頭小報上的情色緋聞。而那些自稱去過粉巷的男人們,在大夥心中幾乎等同於隻身前往孤島挖掘寶藏的偉大探險家。茶餘飯後,街頭路邊,不同職業、身份、年紀的男人將親曆者團團圍住,雖聽過很多遍,卻仍舊不厭其煩,津津有味地追問著種種細節。
此刻車已開進粉巷,曖昧的香氣頃刻撲麵而來,再聯想到小叔說“要帶我去男人該去的地方”,我呼吸漸漸急促,脊背上沁出一層細汗。小叔放慢車速,音樂暫停,沿路左顧右盼地探望,像在尋找什麼。明明已是午後,粉巷卻靜如子夜,除了幾聲鳥叫,隻剩發動機轟轟作響。行至巷子深處,逐漸有了生氣,每隔幾米就能見到一個女人。她們有的蓬頭垢麵在掃地。有的端著幾袋包子,用腳撥開紅色門簾一閃而進。兩個外貌相似的女孩紮著馬尾,素麵朝天,蹲在下水道前,刷牙洗頭。小叔應該和她們相識,否則不會衝她們吹口哨,更不可能開那麼輕佻的玩笑。女孩們好像很受用我小叔的挑逗,一個笑得花枝亂顫,滿嘴牙膏沫也顧不上擦;另一個假裝嗔怒,作勢要將洗頭水潑向我小叔。小叔很配合地歪身閃躲,但幅度過大,車差一點打滑摔倒。這狼狽的樣子引得姑娘們一陣大笑,小叔尷尬撓頭,自嘲地笑。
小叔很快恢複筆挺的坐姿,扭頭回望,像錄像帶裏的意大利黑手黨那樣,衝著姑娘們拋著飛吻。這時,車剛好開到半年前我和小帥誤入的那家發廊。我慌忙閃躲,生怕被人認出。其實根本沒人,我偷眼看去,那家店已拉下厚厚的卷簾,殘缺一半的“福”字在風中飛舞。小叔沒察覺到我的異常,他抽著煙,開心地哼唱小曲,車勻速向前,我不知道如果那天我沒逃走,而是乖乖跟著那高個女人去了裏屋會發生什麼,也不知道是誰說我長得像她的弟弟?就在我胡思亂想走神之際,冷風拂麵,車已開出粉巷,這讓我在釋然的同時多少有那麼一絲淡淡的失落。
其實我應該能想得到小叔要帶我去的地方有且隻有縣工人文化宮。年假期間,除了公園也就這裏開放。一進院子,小叔在偉岸的毛主席雕像前停車,去供銷社買來橘子汽水和剛出鍋的爆米花分給我吃。
“今天你生日,盡情地玩兒,隻要不出這個院子,想幹什麼我都滿足你。”小叔仰頭喝掉半瓶汽水,手指斜前方說,“除了那個花車大棚不許看,什麼三條腿的山羊、侏儒老人、美女蛇身,都是噱頭。我都說了,你已是男人了,不能再被這騙小孩子的低劣把戲所蒙了。”
我順著小叔手指方向看去,一個酷似蒙古包的白色帳篷外掛著花花綠綠的招貼畫。在幾個木箱子拚湊搭建的簡易舞台上,一個背上文著“猛虎下山”刺青的光頭壯漢赤裸著上身吞吐火焰,用額頭撞碎空酒瓶。他身邊描眉畫眼的女搭檔手持麥克風,唱兩句豔俗歌曲,就吆喝走過路過的看客們買票入場。對於這種草台班子我提不起一點興趣,我吞咽著爆米花,打著滿是糖精的飽嗝對小叔說:“咱們去錄像廳看電影吧。周潤發、張國榮演的《 縱橫四海 》,小帥看過了,說特別好看。”看樣子小叔很滿意我的提議,他點頭,拍著我肩膀樂嗬嗬地說:“不愧是我侄子,繼承了我的文藝細胞,愛看電影,好事啊。不像你爺爺、你爸、你二叔,那些隻喜歡看電視劇的老古董。”小叔模仿我爺爺訓人時的神情,做起鬼臉,“你看,票我都買好了,六點那場。現在時間還早,我先帶你去玩兒點別的。”
我父輩眼中一無是處的小叔,在我看來簡直是無所不會、所向披靡的超級偶像。他一走進台球廳,揮杆擊球的玩家們立即中斷比賽,衝小叔微笑點頭。幾個比我大不了幾歲的年輕人簇擁著小叔,殷勤遞煙點火。小叔愛搭不理地敷衍著討好他的小弟們,揮一揮手,有人馬上就把球杆遞了上來。小叔披著外套,叼著香煙,俯身趴在案台上,打出一個又一個好球,輕輕鬆鬆連勝三局。不服氣的輸家們排著隊重新挑戰小叔,卻從頭到尾沒一個是他的對手。一小時不到,獨孤求敗的小叔神情桀驁,將贏來的各式牌子的香煙散給一直在他身後給他加油助威的小弟們,然後學著《 英雄本色 》裏小馬哥的招牌動作,歪著頭咬著火柴,雙手插兜,氣場十足地領著我來到二樓的溜冰場。沒多會兒,在邁克爾·傑克遜的動感舞曲中,嚼著口香糖、穿著旱冰鞋的小叔把雪白的襯衣紮在筆挺的黑色西裝褲裏,一個箭步躥到圈中央,時而俯身前衝,時而背手倒滑,像閃電一樣犀利,像風一樣自由。靠在圍欄上的時髦姑娘們絕大多數都被小叔帥氣身姿所吸引,她們跟著節奏聳肩點頭,用腳輕踩地麵打著節拍,目光鎖定在我小叔身上,如影隨形。從沒滑過旱冰的我站在圈子最外圍,雙手緊握欄杆,如同剛學走路的幼兒,小心翼翼邁著碎步,可還是摔了幾跤。盡管如此,我也因光芒四射的小叔而自我感覺良好。
那年月的天都暗得特別早,五點剛過,初月已悄然掛上樹梢。小叔要我看著摩托車,他去買點吃的,墊墊饑好看電影。十多分鍾過去,小叔還沒有回來,四周黑得詭異,我腦中浮現的全是香港電影中幫派火並的鏡頭。越想越害怕,顧不上太多,丟下摩托車,拾起一塊板磚,在茫茫夜色中一路狂奔。
當我手握磚頭,喘著粗氣站到影廳入口前的空地上,才知道我的擔驚受怕是多麼幼稚可笑。根本沒有想象中的血雨腥風,取而代之的是在楊鈺瑩的歌聲中,昏黃的光線下,小叔幸福洋溢的臉以及穿著黑色呢絨裙的一個女人的曼妙背影。小叔也注意到了我,衝我揚了揚下巴,手舉過頭頂,展示著已買好的滿滿一袋子食物。我窘迫地扔掉磚塊,蔫頭蔫腦往前走著。就在黑裙子女人轉身回眸的瞬間,我看到了她清澈明亮的雙眼,看到了她戴著珍珠項鏈的細白脖頸。我一下子想起小叔曾不止一次給我說的話:小子,等你再大兩歲我帶你去見金櫻,我敢說她是咱們縣最漂亮的女人。
“這是你……弟弟?”
“這是我侄子,李晨。不過從今天起我和他就兄弟相稱了。他十四了。”
“真是大小夥了。”她微笑附和,“你好,我叫金櫻,你小叔的朋友,很高興認識你。”
金櫻身體微傾,落落大方地伸出手來。我局促地伸手和她相握,隻敢觸碰她的指尖。剛摸過板磚的手還是弄髒了她那輕柔如羽毛般的絲質手套,這讓我頓感不安。她倒顯得滿不在乎,雙手自然下垂,交疊平放在小腹上,淡淡地笑著。
“叫金櫻姐。”小叔在一旁用手肘碰了碰我胳膊。
“你討厭,叫什麼姐啊,都把我給叫老了。”金櫻衝小叔嗔怒,很快又恢複迷人的笑容。“別聽你小叔瞎胡說,我大不了你幾歲,你就叫我名字吧。金色的金,櫻花的櫻,好記吧。”
“對,你今年十八,明年十六,後年就得改給李晨叫哥了。”
這話並沒惹金櫻生氣,她輕拍我小叔手臂說:“你怎麼那麼討厭啊。”然後用手遮住嘴,咯咯笑個不停。這期間我不敢正視她的眼睛,耷拉著腦袋,拘謹地站在小叔後麵,四下亂瞟。我驚奇地發現,周圍零零散散的十幾個人,無論男女,視線都彙集在我所在的方向。確切說,他們不約而同在窺視金櫻。雖然都是偷看,女人們眼神裏包含的內容顯然複雜得多。她們交頭接耳,小聲嘀咕,眼皮上下翻飛地審視金櫻的衣著。相比之下,男人們的目光就純粹得多,無論年紀大小,一律充滿欲望。我很想提醒金櫻,告訴她所有人都在不懷好意地盯著她看,話到嘴邊又不知如何開口,便訕訕作罷。不過看上去金櫻似乎並不在乎,她悠然自得地和我小叔聊著,不時將落在額頭上的幾縷頭發撥至耳後。
“李晨,初次見你,碰巧又趕上你生日,我一時也沒什麼好送你的。”金櫻盡管已微躬身子,但還是俯視著我,她從挎包裏掏出一盒齊秦的最新專輯,居然是正版,“這是我托親戚從上海買來的,也不知道你喜歡聽他的歌嗎?這盤磁帶送給你,算我送你的生日禮物,祝你生日快樂,學業有成。”
“你太客氣了,這我怎麼好意思呢?”小叔看到封麵上的齊秦,眼睛立刻放光。
“去去去,跟你有什麼關係啊,這是我送人家李晨的。”說著金櫻彎腰把磁帶揣進我的大衣兜裏,接著恢複先前優美的站姿,說,“我得先走了,回家給我媽做飯。電影也要開演了,你們快去看吧。挺好看的,發哥好帥,鍾楚紅特別漂亮。”金櫻和小叔背著我輕聲嘀咕了幾句,然後互道再見。她沒走幾步,又駐足回頭,用那足以融化寒冰積雪的溫暖笑容對我說:“對了,李晨,改天和你小叔來我家玩,我燒上海菜給你吃。”
說完金櫻姐揮了揮手,徑直走下台階。我張了張嘴,囁嚅回應,同我小叔及在場的男人們目送她騎上粉紅色自行車,望著她的背影一點一點消失在暮靄沉沉的夜色中。
3
嚴格說,小叔是我們家族第一個大學生。二叔不算,他師專畢業,還讀的是我們本地不入流的學校。而小叔考上的卻是全國知名的重點大學。小叔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幾天,對我們家來說,熱鬧喜慶好似過年。一撥接一撥的親友登門祝賀,我爺爺興奮得連醉三天。反倒是當事人我小叔滿不在乎,整天不是窩在床上聽流行歌看武俠小說,就是去遊泳打球,好像考取大學是件很輕鬆容易的事情,並不值得高興慶祝。九月,小叔獨身乘火車北上首都,從那以後,很長一段時期內他都是我學習效仿的榜樣。每當我考試考砸,難題解不出,家人就會以小叔為例,鞭策我用功學習,將來有一天也像小叔一樣考上一流大學。還讀小學的我並不完全懂得考上大學的概念,模糊地覺得或許就像打電子遊戲,厲害的小叔已玩到最後一關。
然而讓所有人沒想到也無法接受的是,已讀到大三的小叔竟然被勒令退學。起初眾人驚愕,不敢相信這個壞消息,等真正收到校方書麵通知,又沒有人能接受這殘酷的現實。奶奶病倒住院,爺爺枯坐在沙發上,夜夜抽煙至天亮。我爸揣著一筆錢和一大包土特產連夜趕赴學校去求情。他走後,信佛的奶奶天天燒香拜佛求神明保佑,期盼峰回路轉,有奇跡發生。可一個周日的早晨,滿臉倦容的我爸拎著破舊的行李箱,開門進家,一語不發。跟在我爸身後的小叔依舊是一副事不關己的神情。他一進門就洗了個蘋果啃起來,看上去不像是被退學,倒像是去哪兒旅遊了一圈。
小叔被退學回家的頭一周,在我記憶中是那麼壓抑漫長。白天,一家人誰也不和誰說話,一個個板著臉,愁雲密布,各忙各的事兒。晚餐過後,《 新聞聯播 》結束,大人們就關掉電視機,各自找地兒坐下,每個人都神情凝重,像在開一場嚴肅的會議。在隔壁屋子寫作業的我不時能聽到我爸的唉聲歎氣,我奶奶的哭泣聲,爺爺的暴躁怒吼和小叔的奮力辯解。我曾躡手躡腳趴在房門上偷聽,聽了半天也聽不懂他們因什麼而爭吵。透過房門縫隙,我偷窺到小叔高舉盛滿水的臉盆,筆挺地跪在毛主席畫像及祖宗牌位前,動也不動,像尊古老雕塑。
一夜之間,小叔從我的學習榜樣變成了反麵教材。奶奶憂心忡忡地對我說:“晨啊,你可得用功讀書,好好學習,在學校聽老師的話,爭取早日入團。可別像你那不爭氣的小叔自毀前途,讓人空歡喜一場不說,還整天替他提心吊膽。”我爺爺告誡全家人,對外絕不許提小叔半句,有人問起來也要裝傻充愣,該上學的上學,該上班的上班,一切照舊。
小叔被關了禁閉,爺爺不許任何人和他說話。他獨自一人住在密不透風、僅搭了張鋼絲床的小儲藏室裏,沒日沒夜地寫各種檢查。一天晚上,我趁爺爺出門遛彎悄悄溜了進去,像抗戰片中的地下工作者,心驚肉跳地將小叔要我收集的報紙偷偷遞給了他。我小聲詢問麵容憔悴、胡子拉碴的小叔,他到底在學校做了什麼,竟遭到如此嚴厲的懲罰?小叔隻淡淡說了句:“不是開除,是我主動退學。”他摸著我的頭,雙眼充滿血絲:“你還小,說了你也不懂。等你長大了,多讀點書,不用我說,你自然也會明白。”這期間,我爺爺和我爸動用一切社會關係為小叔的未來操勞奔波。最終還是靠我爺爺托了他老戰友的兒子,以一箱老汾酒為代價,在縣文化局宣傳科為名牌大學新聞係肄業的小叔謀得一份聽上去還算體麵的工作。對於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我小叔沒有預料中那麼開心,但也沒多說什麼。如二叔所說,小叔隻能服從,他所犯的錯已讓他沒了討價還價的資本。
盡管小叔沒能成為我們家族第一個名副其實的大學生,但他能像我爸、我二叔那樣進了體製,拿著公職機關還算過得去的薪金,這次優的結果也能讓我爺爺感到稍許欣慰。那陣子我小叔真的像我爸和二叔一樣,每天早晨吃完早飯,穿灰色西裝,騎著半新自行車來到老式政府大樓。在消毒水的氣味中掃地、抹桌、燒水、泡茶、看報、吸煙,開始縣城小公務員的一天。到了昏沉沉的傍晚,小叔又無精打采地彙入如蟻群般的人流,一腳深一腳淺地機械地蹬著腳踏,心有不甘卻又無可奈何地朝家騎去。晚飯,餐桌上小叔加入我爺爺、我爸他們經年不變的討論話題,誰死了,誰又升遷,誰貪汙受賄,誰犯了作風問題。七點的《 新聞聯播 》,八點的電視劇,十點洗臉,泡腳,十點半準時上床睡覺,偶爾手淫。看得出小叔曾努力嚐試過適應這枯燥的日子,他也想像縣城裏大多數人那樣平安無事,娶妻生子,混吃等死。小叔漸漸走入我爺爺理想中的正軌,他老人家也就了無心願地退休了。
我爺爺所期望的小叔,無非就像他兩個哥哥那樣,遵紀守法,愛崗敬業,工資翻番,早日提幹。若能混得一官半職,受人尊重愛戴,那就算出人頭地,光耀門楣了。可我小叔來到這個世界上好像就是專門和我爺爺作對的,他在我爺爺賦閑回家的第二個月就又犯事了。小叔受夠了那日複一日、乏善可陳的生活,他看不慣同事間的勾心鬥角,他惡心下屬對上級的溜須拍馬,他不滿領導讓他寫的報告稿件,總之小叔和體製無法對接,漸行漸遠。最初小叔選擇消極怠工,他遲到早退,無故曠工,謊稱病假,一請就是一周。直到某一天因上廁所衝水之類的瑣碎俗事,小叔終於忍不住爆發,與科室領導從爭執演變至互毆。最終科長被小叔揍得倒在地板上痛苦呻吟,無法動彈,而小叔踢翻椅子,砸了茶杯,收拾了一袋子個人物品,摔門而去。
小叔的所作所為徹底激怒了日漸老去的爺爺。他如同一隻憤怒的獅子,氣呼呼地在客廳來回踱步,怒吼要親手把我小叔斃掉。這一次小叔沒再服軟妥協,他態度堅決地表明立場,說要辭掉公職,下海單幹。小叔的話猶如一根導火索,引爆全家的同時也徹底粉碎了爺爺對他的殘念,當場宣布要同我小叔斷絕父子關係。小叔沒有一味去頂撞爺爺,他異常冷靜,像在辯論賽上做總結陳詞一樣,胸有成竹,舌戰群儒,有理有據地闡述著自己的觀點。正在氣頭上的爺爺根本聽不進去小叔的觀點,他暴跳如雷,用氣到顫抖的手指著小叔罵道:“一派胡言,從今天起我沒你這個混蛋兒子,你給我滾,去找那流氓頭子認爹吧。”小叔沒有回嘴,他不顧奶奶和我爸的勸阻,頭也不回出了家門,好多天都沒再回來。
爺爺口中的“流氓頭子”是小叔的結拜大哥,林虎。林虎是小叔初中同學水皮的街坊,比小叔要大十來歲。小叔還在讀高中時就常和水皮隔三差五跑到林虎家,虎哥、虎哥地叫著,屁顛屁顛地吃他從南方帶回來的新鮮海產、奇異水果。聽小叔說,林虎祖籍東北,四歲時隨他身為高級工程師的父母來到我們縣支援建設。後來,他那留過蘇的教授父親在他七歲時含冤去世。兩年後,林虎的母親不堪屈辱,跳樓自殺。不滿十歲的林虎在異地他鄉街頭成了無家可歸的孤兒。從那天起,沒怎麼受過教育的林虎像粒隨風飄落的種子,憑借頑強的求生欲長大成人。林虎早早就接受了不公平的遊戲規則,他不羨慕那些沒他聰明卻書讀到北京的同齡人,也不憤世嫉俗依靠家庭背景平步青雲的兒時玩伴。上帝關上一扇門,同時也為你打開一扇窗,林虎那與世無爭、腳踏實地的品質,是上天賜予他的財富。
林虎傳奇的發財史,可以說是對改革開放頭十年的最好注解。他未成年就跟著他的養父( 林虎父親的大學師弟 ),在街邊幹起汽車修理,維持生計。林虎不愧是高級工程師的兒子,聰明好學的他沒多久就掌握了基本的機動車維修原理。因修好當時全縣唯一一輛新款摩托車而結緣車主—— 一位搞長途運輸的個體戶。他認那位老板當大哥,鞍前馬後地伺候,無怨無悔地做了兩年跟班,終於在第三年,十九歲的林虎得到大哥賞識,有了屬於自己的第一輛貨車。盡管那是輛行將淘汰的舊車,可林虎卻視它為珍寶,一年到頭開著它玩命拉煤運貨,沒日沒夜地攢下一筆錢。又過了三年,八十年代中期,林虎回到東北老家為其父母平反昭雪,順道賣掉老宅,回來後動用所有積蓄,和他人合夥開了家摩托車行。事實證明林虎的冒險是值得的,沒過多久他就成為方圓百裏知名的個體商販,雖說爭議不斷,但在這期間他的財富幾何性增長卻是毋庸置疑的事實。小叔高中畢業時林虎已是全縣數得上的有錢人。先富起來的林虎並沒染上有錢人囂張、自大的壞毛病,反而愈發的低調謹慎、小心翼翼。進入九十年代,林虎的生意滾雪球般越做越大,涉及行業越來越多元。如果說開五金行、家具店、汽配城和他的老本行還多少沾點邊,那餐飲、娛樂甚至是教育業就同他的形象完全不搭界。可現實卻真是如此,那幾年,縣城最繁華的幾條街道上的火鍋店、書店、旅社、遊戲廳都或多或少和林虎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不論人們再怎麼眾說紛紜,勇闖敢拚的林虎憑一己之力建成自己的商業帝國。
有關林虎的種種傳聞,隔三差五就引得街頭巷尾納涼避暑的市民們紛紛議論,猜測臆想。有些段子一聽就不屬實,可大夥兒寧可信其有不願信其無。年輕人誇大林虎的財富及個人魅力,無不追捧崇拜,年長者則相信隻要多活幾年,就遲早能看到他失敗滅亡的那一天。我自然也聽過不少林虎的傳奇經曆,比如他孤身一人,單刀赴會去西城和地頭蛇談判,當場用菜刀砍斷左手小指換取他貼身小弟的性命。再比如為了得到一塊地皮,林虎一頓飯喝了近三斤的高度白酒,令其他競爭者甘拜下風自願退出……對於剛讀初中的我來說,眾人口中林虎的光輝形象完全符合我對少年英雄的全部幻想。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與《 英雄本色 》裏的小馬哥、《 第一滴血 》裏的蘭博並列第一。
我早就先入為主,將林虎塑造成帥氣威猛,高大挺拔,手臂有文身的硬漢形象。以至於第一次在火鍋店遇見林虎時,完全不能把他和我想象中的江湖大哥聯係在一起。我甚至錯把小叔身後留著郭富城發型、嬉皮笑臉的水皮錯認為林虎。直到小叔慍怒地瞪我說:“怎麼這麼沒禮貌?快叫虎叔。”我才相信眼前這身高和我相仿,體態略微發福的小眼睛男人確是林虎本人。時值冬季,他穿很薄的紅色毛衣,黑色毛料西裝,主動和我握手,笑眯眯地對我說:“你就是李晨吧?常聽你叔說起你。說你學習不錯,每次考試都是前三名。好樣的,好好學,我最喜歡學習好愛讀書的人了,你叔叔我從小就沒正經讀過書,吃了沒文化的虧。”林虎笑得很誠懇,小叔和水皮在他側後方訕笑。“李晨,你可是你們家的希望,等以後你考上大學了,隻要我這家店沒倒閉,我連開十桌,請你和你的同學們在這兒免費吃三天。我說話算話,不過從今天開始,我要是在遊戲廳、錄像室等你不該出現的地方看到你,你小心我怎麼收拾你。宏斌,你不會心疼吧?”說著林虎走上前用力掐著我的臉,我這才聞到他的滿身酒氣。我站在原地,用手搓揉著被林虎那粗糙的手掌捏疼的臉蛋,看著他率領著眾小弟們和每一桌的客人們碰杯寒暄,仰頭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