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斯卡納(1 / 3)

托斯卡納

1

去年,或許是前年,總之我記憶中護城河邊的垃圾場蕩然無存,像童話故事裏的巫師揮動魔法棒,取而代之的是托斯卡納——全市最奢華的高檔小區。複式獨棟、車庫泳池、英式管家、私家園林,諸如此類廣告語高頻率、大密度地出現在各種傳播媒體上,海陸空三維立體全方位轟炸宣傳,想不記住都難。

我去過那兒幾次,都是去找大錢或被大錢帶進去的。漫步在人工開鑿的“天鵝湖”畔,一想起腳下的鵝卵石小路下沒準還埋著尚未腐化降解的垃圾,我就啞然失笑。再看樓盤宣傳片則徹底笑出聲來:依山傍水,歐陸風情,毗鄰高等學府……這些套詞吸引外地人來此投資安家不成問題,但對我這種土生土長的本地人來說,則是個還算不錯的冷笑話。歐陸風情暫且不表,所謂依山傍水,說穿了其實是背靠二十世紀末開采金礦、如今早已荒廢的南山;幹涸的護城河像進入風燭殘年卻盡職盡責的老用人,繞著小區外牆吃力地流淌;而高等學府無非是幾個大專技院,以及一所高中的分校。小區四周飄散著古怪的氣味,有人說那是金子的味道……

托斯卡納大小戶型總共一百餘套,大錢占了三套,而他整個家族則買下東麵向陽的那兩排所有大戶型,麵積占整個小區的七分之一。我曾坐在大錢路虎車的副駕駛位子上,半開玩笑地說,幹脆搞個園中園,找幾個工人在空地上弄個中式仿古門,砌道牆,朱紅木門外擱倆滾繡球的石獅子,門上掛燈籠,再找個書法家求幅墨寶,寫上繁體的“錢府”二字,燙金製匾,掛在門楣。冬季落雪,秋日結霜,就像古代大戶人家那樣。大錢嘴角上揚,眯著本來就不大的眼睛,嘿嘿傻笑。他自始至終沒接話,叼著煙卷,直視遠方,手指隨著車內激昂的搖滾樂有節奏地敲打著方向盤,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不止是家鄉的托斯卡納,遠在千裏之外的首都,大錢和他的親戚們依舊住同一小區,隻不過由對門改為樓上樓下。該樓盤位於西二環,若不堵車,一刻鍾內便可到達天安門廣場看升降旗儀式,接受愛國主義教育,這是當初促使大錢購買那些房產的主要原因。那個高檔社區無論硬件軟件都遠超托斯卡納好幾個檔次,可大錢卻隻把它當作每次來京辦事住的酒店,他堅定地認為托斯卡納更有家的感覺。

夏天的一個傍晚,在托斯卡納,大錢的私屬庭院內,我和他各躺一個搖椅,喝著冰啤酒,逗著湖裏不知從哪兒買來的黑天鵝。我問了大錢一個我自己也不確定的問題,你說真正的托斯卡納究竟在哪兒?

真有這地方?大錢反問我。

應該有吧,要不這名兒從哪兒來?

在美國。大錢咽了口啤酒,音調上揚,目光篤定。

美國嗎?但你這不是歐陸經典嗎?我手指不遠處的燈箱廣告牌,抽出一根煙給大錢。大錢接過去深吸一口,朝半空中吐出一個不規則的煙圈說,在巴黎。

法國?我半信半疑。

對,法國,離巴黎不遠,托斯卡納,海邊小城,盛產葡萄酒的地方。大錢說得自信。他倒滿啤酒,愉悅地與我碰杯,就好像此刻我們置身於真正的托斯卡納酒莊。

2

我與大錢的友誼能追溯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大錢是墨縣人,高二上學期轉學而來。大錢的老家墨縣,省級經濟強縣,進入本世紀以來,時不時以或正麵或負麵的新聞出現在全國各大報刊上,就連國外各大媒體都紛紛報道過。這一切都得益於祖先恩賜:偌大一個國、一個省,卻將幾代人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煤炭資源獨獨藏於墨縣地下。在墨縣,但凡和煤沾邊的人財富都成倍激增。昨日還是工廠鉗工、小學老師,隻要膽識過人,敢借款下本賭對煤礦,一夜之間便身價暴漲,搖身一變成為千萬富翁。有了錢的墨縣人多數如其祖輩一樣,低調本分,克儉持家,但還是有些煤二代,比老子會賺錢,但更比老子會享受。他們以“人生苦短,及時享樂”為信條,除了競相攀比購買名車、四處購置豪宅外,還幹過“山路交通不便,購買飛機代步”“為爭奪某二流女星芳心一擲千金”等蠢事。然而就是這些人,莫名其妙地成了墨縣甚至我們省的代名詞。

不過這都是近些年的事了。讀高中那會兒,所有人都呆頭呆腦,窮得兜比臉還幹淨。那時候我對富人沒有明晰的概念,隻知道大錢家鄉產蘋果也產煤,僅此而已。同時,在大錢身上也看不出半點有錢人的氣質。首先,從外貌來看,大錢個兒不高,寸頭,略胖,無處宣泄的荷爾蒙憋出一額頭青春痘。他不喜名牌,更不講究吃喝,常和舍友結伴去食堂打飯,水房排隊打水的隊伍中也能時常見到他手提暖壺、滿頭大汗的窘樣。

高考前夕,備考無望的差生中,家境不好者已留心南方工廠的招工信息,準備自謀出路;家庭富裕、父母為官的,則喝酒打牌,去錄像廳、台球室消磨時光。大錢成績不好,每次模擬考都是倒數幾名,可他沒有自暴自棄,數學、英語學不會,就趴在桌上念古文、背曆史,學累了就抱著足球去操場和低年級的學生踢上一會兒。

高中畢業後,在我再一次見到大錢之前,我對他的印象就是,落日餘暉中,他身穿AC米蘭球服,拖著敦實的身體,一臉不服輸地追著球跑。正式踢起比賽來,身穿3號球服的大錢和他的偶像馬爾蒂尼一樣踢左後衛,盡管他的外形和球技與偉大的馬爾蒂尼相去甚遠,但我們還是喜歡叫他“錢爾蒂尼”,至少大錢在場上頑強的作風以及不知疲倦的奔跑還是令人欽佩的。

高中時期的大錢似乎偏愛穿球服,那年頭足壇球星雲集,高考時又正逢世界杯,男生們都有各自喜愛的球隊,穿球衣以示支持不足為奇。而像大錢那樣,隔幾天就換一套不同俱樂部球服的,卻沒有幾人。米蘭雙雄、曼聯、皇馬等豪門俱樂部的隊服大錢都穿過,且一穿就是一身,專業程度毫不遜色職業球員。但這也沒讓人覺得有什麼奇怪的,畢竟球服多為本地小型服裝廠加工仿造,一套也不過百八十塊。大錢不去遊戲廳,也沒早戀,省幾周早飯錢滿足收集球衣的愛好也在情理之中。直到好多年後的同學聚會,老同學們回憶讀書時的趣事時,我聽到同樣也喝了不少的大錢追憶說,那些年,他穿的那些隊服全都是歐洲原廠正版出品,多是他家人出差到北京、上海品牌專賣店購得,每套至少千元。

3

高中畢業後我就再沒見過大錢。確切地說,高中還沒畢業我就沒再見到他。高考前幾天他就沒再來學校,最終是放棄了高考還是如傳言所說,他雇槍手替考就不得而知了。那年七月,我考到南方海邊一所二本院校,學了四年經濟學。大學畢業隨當時的女友北上京城,在一家外企做了一年半財務工作。無奈賺錢太少,買不起房,女朋友暗中找了個有車有房的北京土著,理所當然地和我分了手。我痛定思痛,為了改變命運,現實點說,是為了能找到薪酬更高的工作及一紙戶口,我決定辭職考研。玩命苦讀外加稍許運氣,我一舉成功,研究生一讀又是三年。這期間,在學校食堂、街邊小館,我陸續接待過數位來北京出差、遊玩的高中同學。老友相逢,能聊的也隻剩往日時光,追憶青蔥歲月。每次說完昔日班花近況,就有人迫不及待地提到大錢。講述人一口一個錢總,崇敬之情溢於言表,這讓我恍惚了好一陣才反應過來,他們口中的錢總就是當初那個獨來獨往、寡言少語、喜歡踢球和發呆的大錢。

聽得多了,我也就漸漸梳理出大錢的近況:高中畢業後,大錢去了澳大利亞,不過究竟是讀了幾年預科、未混下文憑,還是一舉拿下學士學位後學成歸國,就暫無定論了。他在澳洲的第四年,他的父親因一場車禍意外身亡,身為長子的大錢毫無心理準備,匆忙回家,繼承家業。在此之前,他隻是知道家裏有煤礦鋼廠,真等他繼承了這一切,成了公司的董事長,才確切清楚自己身家幾何。

大錢雖不像商戰片裏少東家那樣畢業於名校金融係,但有海外留學背景的他,與其家族那些隻有小學或初中文化的叔叔表哥們相比,儼然稱得上是專業精英。大錢掌管整個企業後,實施的係列整改措施很好地證明了他的能力和學識。他先是從深圳高薪聘請職業經理人,將作坊式的家族企業建成現代化的公司。接著,他又說服和其父親同時期創業的公司元老、家族長輩,拿出大筆資金投入此前從未涉足也並不被人看好的資本市場。大錢選股獨到,入市神準,又正好趕上千載難逢的大牛市,一年下來賺得盆滿缽滿,收益毫不遜色於煤礦產值。這下迅速提升了大錢在公司中的權威,先前那些質疑者集體噤聲,而市裏乃至省裏的媒體對大錢競相采訪報道,溢美之詞層出不窮:“少年股神”“資本市場的哈利·波特”。但大錢頭腦清醒,並沒驕傲自滿,他把目光又投向了娛樂服務業,相繼在縣城乃至市區投資入股多家酒店、KTV、洗浴中心等。五年不到,大錢的產業遍布全市各縣,為本市每年GDP增長做出卓越貢獻。

當我和多數同齡人還在為生計奔波時,大錢已成為富甲一方的商界才俊。即便如此,大錢還是盡可能地低調內斂,以至於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人知道本地神秘新貴就是自己高中的同班同學。若不是在市財政局工作的我們的老班長,在大錢旗下的酒樓用餐時認出了他,恐怕還是不會有人相信,如今的錢總就是當初那個普通到讓人毫無記憶點的大錢。

錢總就是大錢的消息很快在同學圈中傳開,大家在驚詫之餘更多的是喜出望外,似乎有了這麼一個富翁同學,自己撞運發財是早晚的事情。從此,每個人都十分肉麻地和大錢套近乎,都努力地從記憶深處挖尋與大錢有關的陳年往事、點滴細節。就連隻在讀書時一起踢過幾場球的鄰班校友,都敢到處宣稱自己和大錢是患難之交。據說,真有人打聽到大錢的聯係方式,開口就向他借錢、要項目、托他找工作,就好像大錢是萬能且慷慨的救世主。大夥心照不宣地達成共識,在這四方小城,隻要大錢點頭答應,就沒有他解決不了的事。此外,婚喪嫁娶、同學聚會更是以大錢的酒樓為據點。母校五十年校慶時,眾人以班級的名義捐贈了一座兩米來高、寓意“桃李滿天下”的鍍金雕塑,以謝母校培育之恩。當然,說是集資,實際上出錢的隻有大錢一個人。

大錢想低調也低調不成了。市電視台、報紙上每隔幾周就能看到有關他的新聞報道,以他名字命名的各種愛心基金、公益活動更是層出不窮。茶餘飯後,酒局牌桌上人們熱衷八卦大錢的私生活,猜測大錢究竟繼承了多少家產,又在此基礎上創造了多少財富。如果本市出版一本娛樂周刊,那麼大錢會毫無懸念地期期上封麵。我遠在北京,隻有逢年過節才會回鄉探親,無論是空間距離,還是財富懸殊,我都以為我和大錢此生注定不會再有交集,可沒曾料到,因為一個女人,我與大錢再度相逢,而且越走越近,最後竟成為無話不談的至交。

4

再次見到大錢是北京奧運會前夕,我們班長的婚宴上。大錢一出現,風頭完全蓋過新郎,人們爭先恐後地站起身,像追星一般擠到他身前與他握手寒暄。我坐在靠角落的那一桌,左手捂耳,手機緊貼在另一隻耳朵上,滿頭大汗地聽著手機裏遠在香港的老總訓斥,唯唯諾諾連聲認錯。剛掛線,正欲爆粗口發泄心中不滿時,肩膀不知被誰重重拍了一下,毫無準備的我差點從凳子上摔下去。

馬山,大記者,還記得我嗎?我可沒忘記你。

迎麵而來的是一張自信又不失謙卑的笑臉。我與他握手,一邊幹笑應和,一邊在腦子裏將這張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麵孔與當年老同學的名字一一對應。這時,一位精心打扮過的女同學救了我,她一搖一擺地走了過來,說,錢總,有日子沒見到老同學你了,真是日理萬機啊。

錢總你好。我恍然,與大錢握手,像是被領導接見。

你就別跟著他們瞎起哄擠對我了,我聽著別扭,太陌生,有距離感。大錢擺了擺手,製止我像剛剛搖曳離去的那位女同學一樣稱呼他。叫我大錢,或者像當年一樣叫我“錢爾蒂尼”,我喜歡這個外號,好多年沒人這樣叫我了。

十年沒見,大錢胖了許多,頭發有些稀疏,凸起的肚腩把有質感的白襯衣頂出一彎弧線。掛在小腹中央的Gucci皮帶扣鋥亮耀眼。

告訴我你的手機號,晚上給個麵子,老同學好久不見,吃個便飯,聊聊天。大錢從上衣內兜掏出他那價值數萬的Vertu手機,輸入我的號碼。

我明天一早的飛機,這次就算了,下次等你來北京,我去找你。

知道你忙,可你明天早上的飛機和今天晚飯有什麼關係?等我電話,我來安排。大錢拍了拍我的肩膀,徑直向前方走去。

我想不出大錢約我的目的何在,大錢應該知道我隻不過是在京城某二流財經雜誌混口飯吃的文字記者,若是想讓我幫他或他公司寫篇軟文肯定指望不上,也沒那個必要。莫非真如他所說,隻是單純的老友重逢,敘舊閑聊?待新郎偕新娘到我所在這桌敬酒時,我的手機適時振動,是大錢的短信,他說,晚上六點半,晉府,到時我會派司機去接你。我起身透過人群向主桌望去,大錢的座位空空蕩蕩,餐具原封不動,擺放整齊。

5

說真的,若不是大錢請客,我真不知道也無法想象,短短幾年,中國中部一個不起眼的三線小城竟然有如此奢華高檔的私家會所。

車開出城差不多十餘裏地,一棟極具曆史感的院落安靜地坐落在一片金黃色的麥田深處,看樣子似乎存在了好幾個世紀。庭院內裝修十分講究,一眼看去還真辨別不出那些瓷器、家具是現代仿品,還是價值連城的老物件。院內燈火通明、雕梁畫棟、曲徑通幽,身著緞麵旗袍的迎賓小姐個個身材高挑,麵容姣好。

在領班的帶領下,我來到一間半古不新的廳房。她清了清嗓,音色甜美地朝房裏喊道,錢總,您的客人到了。房門應聲而開,金碧輝煌的大廳內,如帝王般的大錢坐在一米多高的龍椅上講著手機,見我進來,他衝我頷首微笑,示意我坐到他右手邊的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