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輯 你說我嫁嗎(1 / 3)

第五輯 你說我嫁嗎

最近的這段日子,我常常想起我們的青春歲月,戀愛時的往事散發著梅子的甜香,還記得表哥為我們傳遞詩詞信箋嗎?還記得明月花影下的約會嗎?婚後,我們秉燭賞古,翻書賭茶,兩地閑愁,雲中寄錦,即便是終日凝眸,心中也是滿滿的歡愉,即便是磕磕絆絆,都成了現在最珍貴的回憶,明誠,風知道我對你的懷念,我在風中曾深深地歎息;月知道我對你的懷念,我在月下曾輕輕的低泣。

真的是你

清照靜靜地坐在秋千上,香腮貼著秋千索,望著滿園的綠肥紅瘦,使盡了辦法也揮不走那天偶遇的男子。他站在船頭,風度翩翩,風流倜儻,也正望著她,眉目含情。清照一時慌亂,把船拐進了荷塘。

男子微微笑了。

窘迫的清照連笑一下都沒有,就擦舷而過了。

要是在平時,活潑開朗的清照準得質問他笑什麼,可那天不知怎麼了?竟然什麼都沒有說。

她一遍遍地回憶著那天傍晚的一幕,明知道今生可能不會再相見,仍情不自禁的去想。

她去練字、賞花、蕩秋千……她想讓自己忙起來,忙起來也許就忘記了,可男子的樣子不時跳出腦海,仿佛就在她的對麵,微微笑著,她癡癡地望著,幸福著,煎熬著……

她渴望著和他再見麵。

她幻想著和他再見麵。

她幻想著和他再見麵的時候說著什麼。

她常常一個人在書房裏,捧著一本書,沉思。

無意間,她聽到了母親和父親的對話。

清照最近比以前沉穩多了,像個大姑娘了,十七歲了,也該找個人家了。

趙挺之、桓海平家都托人提過親,我想讓清照找個自己可心的男人,便搪托過去了。

她知道什麼,你可不能隻顧著寫詩作文的,耽誤了女兒的婚姻大事。

……

啊!原來都有人給自己提親了,自己已經這麼大了嗎?

她又突然著急起來,自己喜歡的那個男人究竟姓什麼叫什麼呢?他也對自己一見鍾情嗎?他是否已有了家室?如果真的無緣再相見,那可怎麼辦呢?

終日裏惶惑不安,真是讀書沒心情,練字無意思,她明顯地瘦了。

轉眼,元宵節到了。

表姐找她出去看燈,她梳洗一番,化了點淡妝,換一套粉色衣裙,便隨表姐出來了。

月色嬋娟,燈火輝煌。清照剛走到相國寺,就被一排排燈謎吸引住了,她仰著頭,輕輕地讀,認真地猜,甚至在心裏暗暗想著更好的謎麵,一顆心完全被燈謎占據了。

“林平、清照。”一聲喊,把清照從燈謎的海中喚了回來。她循聲望去,堂兄李迥和一個年輕男子已站在了她的麵前。男子略顯瘦弱,氣質文雅,玉樹臨風,正目光灼灼地望著她,她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夏日的那個傍晚,兩朵紅雲飛上了臉頰,張著嘴不知說什麼好。

“真的是你!”男子認出了清照,也高興得眉飛色舞。

見他還記得自己,李清照心裏甜蜜蜜的,羞澀的低下了頭。

再抬頭,身邊早已沒有了李迥和林平。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盡興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對一個文人最高的讚美,莫過於讀他的文字。李清照見他如此純熟地背誦出自己的《如夢令》,心中一陣喜悅,她羞澀地說:“你看到這首詞了?”

這首詞,常常讓我想起那次湖中的相遇。你寫的是那天的事嗎?

李清照甜美地笑了。

那天,在回家的途中見到了你,我輾轉反側,難以忘懷。當我在李兄的桌上看到這首《如夢令》,我就預感寫這首詞的人是你,今天才得以相見,真是恨晚啊。你還不知道我是誰吧?我叫趙明誠,禮部侍郎趙挺之的三子。

趙明誠,京城赫赫有名的收藏家,我有耳聞。

他們慢慢地隨著人流走,談那天的相遇,談詩詞創作,談理想談人生,要談的話題還真是太多了。

幾天後的一個清晨,李清照剛從秋千上下來,就聽仆人在父親的書房門前說:“老爺,您請的客人來了。”

難得不上朝,父親這麼一大早又請誰來了呢?父親親自下帖請來的,幾乎都是文人墨客,他們在一起吟詩作對,談古論今,她常去旁聽。

正準備回臥室,隻見來客大步流星地跨上了花園的甬路,白色的長袍使他顯得更加英武帥氣。啊,竟是前幾天彩燈輝映下的趙明誠。

父親邀請的人竟然是他,當朝大學士,邀請專注於金石書畫古玩收藏的趙明誠談心,這是非常正常非常平常的事,但,父親是為她邀請的,清照能感悟得到。

可自己還沒來得及梳妝穿外衣呢!

她急忙忙向臥室跑去,連頭上的金釵都從鬆鬆垮垮的發辮上滑落下來了。

跑了幾步,她悄悄藏在梅樹後麵,回頭看了看,趙明誠正把金釵拾起,揣進了懷中。

納妾風波

一個沒留意,梅香竟長成大姑娘了。此刻,她在收藏室裏慢慢地踱,水嫩的手撫摸著青銅編鍾,水汪汪的大眼睛裏藏著笑意,她在想什麼呢?記得明誠剛把這排編鍾抬回家的時候,曾對梅香開玩笑說,以後你出嫁時,我親自為你奏樂。想到明誠,我的心又黯淡下來。

給明誠納個妾吧。

這句話不斷在我耳邊轟鳴,以致我昨夜輾轉反側,眼睜睜地看著一輪貌似圓圓的月亮,冷冰冰地把清輝塞進臥室,這句話是我不小心在公婆的紗櫥下聽到的。原來婆婆也焦急不安了,誰能不著急呢?嫁到趙家三年,每次回娘家母親都心急如焚地問,我有什麼辦法?我才是迫不及待呢。

看來,像我和明誠這樣情投意合,夫唱婦隨,也難使婚姻完美。再美好的愛情,一旦走入婚姻,就不再是兩個人的事,甚至常常受外力左右。

我一步一步踱下樓梯,頭昏昏的。

梅香看見我,兩朵紅雲飛上臉頰,朱唇微啟,露出一個羞澀的笑。她是我從娘家帶來的,我最關愛最心疼的丫頭。

梅香,把粥送到我臥室。

我改了主意,轉身上樓。

梅香把菱角紅豆粥、黃瓜拌金針菇、雞蛋羹、蔥香軟餅一樣樣擺在我麵前的小桌上。

小姐,快吃吧,還熱乎呢。

房間裏隻有我倆,我得說了,卻又不知從何說起,隻慢慢地啜著粥。

仿佛過了一世紀,粥終於喝完了,梅香把目光從我的臉上移開,站起來準備收拾碗筷。

我一把拉住梅香的手,像下了很大決心似的:到我床上來。

我們在床邊坐下,我不無憂傷地用手纏繞她鬢角的一縷長發。

梅香,你老實跟我說,你是不也喜歡姑爺。這句話突兀地凝固在我和梅香之間。梅香每次在收藏室的表情,每次給明誠研磨,每次為我們賞畫秉燭……一幕一幕一下子全浮現在我的眼前,她心裏裝著明誠,沒錯。

沒有,小姐,我怎麼敢喜歡姑爺呢?真的沒有。梅香忽地站了起來,跪在我的腳邊,淚刷地湧了出來。

起來,梅香,我沒有責怪你。我扶著她起來,把她攬過來,挨著我坐。

一晃你都十七歲了,是大姑娘了,有了心上人,這很正常。我們是最好的朋友,你隨我來到趙家,我要對你負責任啊。你要是喜歡姑爺……

我真的沒有,小姐。我怎麼敢呢?我能不知道姑爺在小姐心上嗎?我什麼身份,敢和小姐搶姑爺呢?小姐,我……

梅香,咋不聽我說完呢?我是說,你要是喜歡姑爺,我可以成全你。我們情同姐妹,一起伺候姑爺,豈不三全其美?

梅香被我嚇到了,她躲開一點,瞪著圓圓的大眼睛吃驚地盯著我。

小姐,你真的誤會了。我……我沒有喜歡……。

梅香,你也知道,我嫁過來三年了,一點動靜也沒有。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老夫人要給姑爺納妾了。梅香,姑爺英俊帥氣,風流倜儻,誌趣高潔,溫文爾雅,你侍奉姑爺,也不委屈。

我輕輕地說著,淚輕輕地流著,雖然這個女人是梅香,可我的心還是刀割般疼。明誠,你總說我蓋世聰明,可我多麼渴望是一個平常女子,能生養一男半女,和你獨享天倫。

我抱著梅香,任淚恣意地流淌,梅香嬌嫩的小臉上,也早已淚流成河。

梅香終於點頭了,我無力地倒在床上。

一覺醒來,已過晌午,我輕輕走出臥室,想一個人到花園透透氣。

剛走上甬路,突然看見花叢中有個女孩子哭泣的身影,是誰呢?這個時間怎麼沒有午睡?我疑惑地走近一點,是梅香,沒錯,上午她穿的就是這件粉色的裙子,她對麵站著一個男人,啊,小英子,這男孩挺伶俐,長得也端正,可是,梅香怎麼會看上一個下人呢?我一直以為梅香心裏想的是明誠……

我心裏亂極了,悄悄離開花園,我不能眼看著梅香跟一個下人在一起,她答應我了。

你收了梅香吧。我撫摸著明誠光滑的前胸,淡淡地說。

他一時沒明白,旋即反應過來,跟我大發脾氣:李清照,沒想到你這般俗。

他冷落著我,在父母身邊賞月,我孤零零地陪坐在下麵,心裏五味雜陳。

不知怎麼的,他氣呼呼地來到我身邊,拿起一顆葡萄遞到我嘴邊,滿嘴的甘甜一直沁到我的心裏。

月亮正從薄薄的雲裏鑽出,整個世界清朗起來。

變作花木蘭

月華如水,一地的清輝。

第二盞燭火即將燃盡,我拈起那隻美玉釵頭鳳斜插進雲鬢,朦朧的燭光裏,我還是當年的美麗。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明誠三番兩次遙寄錦書,一定要我到他身邊去。戰事雖不是很緊張,可時局動蕩,明誠今天在萊州,說不準明天去哪裏。他字字句句越來越懇切,我不再賭氣,在戰爭麵前,一切小小的磕磕絆絆都一筆勾銷吧,親情是最濃厚的。想他初去萊州赴任時,我不是日日想夜夜盼,期待著他接我去團聚嗎?去吧,見到明誠,我還有一肚子的話要說呢。

我吹熄了微弱的燭火,輕輕走出臥室,憑欄處,一溪秋水悄悄地流淌,水麵飄零的殘藕,沒有人憐惜,冷暖自知。從春到秋,我站在這裏,終日凝眸,觀賞流水落花的詩情,等待你多情的呼喚,等待你溫和的笑臉。有多少思念隨流水奔湧,有多少叮嚀托付於群雁,有多少次夢裏與你牽手,醒來嘴角還帶著笑。如今,還哪有閑情兒女情長?晚來風冷,我還是回房去吧。

寶馬香車一輛接一輛走進院子,金石古玩一件接一件從屋裏搬出,小心翼翼擺放進車裏,這是明誠的至愛。剛結婚時我們典當衣物,省吃儉用,一件件積累下來。明誠去萊州做知州,金石仍伴隨在我的身邊。此刻,他們就要和我一起,去明誠那裏尋求庇護了。他們靜靜地聽候安排,心裏可否惶惶不安呢?

車輪滾滾,我凝望著一間連一間的青磚灰瓦,再見了,青州老家;再見了,那些翻書賭茶的青春歲月;再見了,書香茶香熏香融合在一起的幸福生活;再見了,回蕩著我朗誦古詩文的雲門山;再見了,倒映著明誠拓碑碣的彌河水……一滴淚,滾落腮邊,我輕輕拭去,我去與明誠團聚,我不哭。

近了,萊州越來越近了。我的心願越來越近了。明誠知書達理,對國忠誠,一腔抱負,想到明誠,熱血就在我心中澎湃。

車停住,簾兒被掀起,明誠溫厚儒雅的笑容出現在我的眼前,我眼前一亮,立刻欠起身子:明誠。

清照。

他扶我下車,送我進內宅,萬語千言,瞬間溫暖。戰火,使人們成了飄零的落葉,飄搖搖不知歸處。此刻,終於有了石頭著地的踏實。

明誠處理完公務,安頓好金石,屋裏已昏昏黃黃朦朦朧朧了。

他走進臥室,看我捧著詩書,笑著說:終於共剪西窗燭了。

我莞爾一笑,他知道我喜歡李商隱。

執拗著不來,你就不怕金人打過來嗎?這回,你和金石都安全了,我可放心了。

我看住明誠的眼睛,正色地說:我恨自己不是男人,能金戈鐵馬馳騁疆場,驅逐金人統一北方。明誠,在祖國需要我們的時候,我們是不應該去報效國家呢?你可是吃國家俸祿的人。

燭光裏,我們麵對麵坐著,明誠看著我,他了解我,他的眼神裏沒有驚訝,隻有猶疑。我也了解他,多少年來,他竭盡全力,要把一身才華進獻朝廷,為國效力是他一生最大的追求。沉默久了,我的心又懸起來,明誠幾年不在我身邊,我不計較他是否忠誠於我了,他一定還會對國家忠心吧?

良久,明誠低沉地說:清照,古來征戰幾人回,況且在蔡京的掌控之下,英雄不自由,我們這麼多年有多抑鬱,你深知。好不容易穩定下來,我們去征戰,誰保護金石?那是我們多不容易得來的寶貝啊。

國破家何在?要是金人真的打過來,我們誰能自保?國家不光是皇上和朝中大臣的,也是我們的呀!如果金人侵占了我們的土地,我們當了亡國奴,還會有幸福的生活嗎?

那你要我怎麼辦?朝廷上下人人自保,我一個人如何力挽狂瀾?抗戰隻會死路一條,我的性命隻和你與金石相關。放心吧,我會保護好你們的。

趙明誠緩緩地說著,吹熄了燭火,黑暗裏,抓住了我的手。

我不需要你保護。我倔強地抽回了手,突然感覺後窗還開著,夜晚的秋風夾雜著絲絲涼意,後脊背一陣陣發冷。

恍惚間,我一身花木蘭的戎裝,披掛整齊,跨上戰馬,在前線巍然屹立。

淚,輕輕滑落腮邊。

嫁給古玩

寂寞深閨,柔腸一寸愁千縷。惜春春去,幾點催花雨。倚遍欄杆,隻是無情緒!

這麼美的詞句竟出自李清照之手,她一雙纖纖素手,我暗地裏端詳過無數次,真讓人羨慕。此刻,我一遍遍無聲地吟誦這首《點絳唇》,詞如窗外綿綿的細雨,點點滴滴落在我心裏,如同為我量身定做的一般。

李清照貴為夫人,明誠又對她百般寵愛,她有何愁呢?隻是嚐盡閑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吧。像我這樣一個愁人,卻要整天強顏歡笑,把無趣的生活想象得無限幸福。

李清照走了,接到明誠病重的消息後趕去伺候了,我聽說後心裏也著急得要命,跟在她後麵也想去,可觸到她犀利的眼神,我就怯了,話到嘴邊沒敢說出來,眼睜睜地看著她心急如焚地離開。

我一步步踱過來,她一走,明誠生死未卜,我的命運也跟著在風雨中飄搖,心裏七上八下,不知何滋味。

收藏室的門開著,我輕輕走進去,梅香正在擦拭金石,一抬頭看見我:二夫人,她甜甜地笑了。

梅香,我幫你擦吧。最近,我跟梅香相處得很好,隻要李清照不在家,我就去找梅香聊聊天,拉近我們之間的距離。

二夫人,那怎麼敢呢,您還是歇著吧,我忙得過來。梅香仍微笑著,可我始終覺得她的笑跟李清照出自一個模式,拒人於千裏之外。

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托起書架上的一軸古畫,是元朝王冕的《墨梅圖》,真是神形俱似,妙不可言,我正捧在手裏仔細欣賞,梅香走過來,拿過我手中的畫:二夫人,我收拾完了,到我屋裏坐會吧。

我就看一小會行嗎?仗著是李清照陪嫁過來的丫環,就對我指手畫腳,我惱恨著,表情卻格外真誠。

二夫人,夫人回來知道有人進收藏室,我不好交代的,求您體諒一下梅香吧。她說得比我更懇切,也更堅決,我隻好走出收藏室,身後梅香用一把大銅鎖頭哢嚓一聲,把那如許多的藏品與我隔絕,我在心裏深深地歎了口氣。

我身為知縣老爺家的千金小姐,隻因為對古典書畫狂熱的愛,執拗著托媒嫁入趙家做小妾。家人如果知道,我與收藏室咫尺之遙,卻連摸一摸那些金石書畫的機會都沒有,該是何等的心痛啊,早知做妾如此沒地位,還不如當初來做丫環,我聽著身後梅香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恨恨地想。

我滿心以為,嫁入趙家,整日徜徉在古書古畫之間,盡情地讀,盡情地賞,和趙明誠一起共同研究詩詞書畫,不想,李清照太有文采了,明誠寫的文章,經過她的修改就更流暢了,明誠需要哪句詩文,她都能準確地指出在哪本書的哪一頁哪一行,我雖十分不滿,卻也自歎弗如。我曾在明誠麵前展示過我的詩詞,可一轉眼他就忘記了,在他的心裏,隻記得李清照是寫詞的,全然不把我的詩詞放在眼裏。

那天,明誠從外麵興衝衝地跑進來,我迎上去問:明誠,你回來了。

我新得到一幅書畫,讓清照鑒賞一下。他得意地在我眼前晃了晃畫軸,跑過去了。

我望著明誠的背影,仿佛跌落進了冰窖,明誠啊,你不知道我也非常喜歡書畫嗎?為什麼就不能讓我先看一眼呢?我有心跟著明誠進去一飽眼福,可我怕見到李清照犀利的目光。那天,我整整一個下午都靠在杏樹下,想到我的一生就要在庸庸碌碌中枯萎,心情低落到了極點。

李清照回來了,明誠去世了,我們做妾的天空從此坍塌。

一切後事結束後,李清照把我們三個妾叫到她的臥室,拿出明誠的遺囑,和我料想的一樣,所有家產都是她的,沒有提及我們半個字。她給我們每人紋銀二十兩,叫我們自行方便。

下午,我眼看著那兩個女人被家人接走了,我鼓起勇氣敲開李清照的屋門,虔誠地跪在了她麵前:姐姐,我生為趙家人,死為趙家鬼,您收留我吧。

足足半個時辰,李清照的目光沒有離開我,不屑、猶疑、最後撥開雲霧,她點了點頭:明誠已經去了,以後,我們相依為命吧。

終於能繼續和古書畫在一起了,我的心如一顆石頭樣落了地。

尋找安全

秋夜,蟲兒的鳴叫一聲緊似一聲,雖說聒噪得很,卻聊以為伴,也不知是睡著還是醒了,蜷縮在床上,懶懶地一動也不動。

突然,白天的那雙眼睛又跳到我的眼前,使我一個激靈完全清醒了。

當時,我正在太陽底下晾曬發黴的衣服,眼角的餘光突然掃到大門外一個人影,好像在往院裏張望。

為了這些藏品的安全,我已經隱姓埋名深居簡出,難道又被盯上了?除了宏兒,沒有任何人知道我在這兒,宏兒是明誠在萊州時的跟班,我應該是絕對安全的。想到這兒,心不由寬了寬,整天提心吊膽,我都神經質了。

宏兒怎麼還沒回來呢?我叫他去尋找李迒,準備搬到李迒那去住,讓他照顧我一些。計算路程,他昨天就該到家了。

等宏兒從弟弟家回來,我們就盡快搬走。女人的第六感都是敏銳的,有一點風吹草動,我立刻搬家。幾年裏,我也不知道搬了多少次家,疲於奔命,身心俱憊。

夜出奇地靜,蟲兒不知什麼時候也睡著了,我也不知什麼時候把眼睛睜得大大的,伴著心事,等待天亮。

床底下有輕微的“噌噌”聲,似有重物擦過地板,我一個翻身下了床,床下是我的寶貝。俯身一看,裝金石的筐仿佛長了腳,正向牆那邊移動,我一把拉住,筐仍使勁地往那邊掙,有人來偷我的藏品了。我的頭發一根根直豎起來,當時也不知道害怕,我使盡平生的力氣,拚死拉住筐,抬眼望去,外麵星星點點的清輝,也許還有火把,寒風呼呼吹進我的胸膛,牆不知什麼時候被打開了一個大窟窿。

來人哪!我尖利的叫聲顫抖著劃破夜空。

快來人!有賊!我又大喊了一聲。

雙手不知怎麼有這麼大的力氣,讓筐僵持在原地不動。

兩側空蕩蕩的,床下的金石大半都不在了。

對麵傳來惡狠狠地叫囂:死娘們,快鬆手,再喊,打死你。金石又移動了,我死死地拉住金石筐,隻要我還活著,就絕不能眼睜睜讓他們搶走寶貝。

你不要命了,敢搶我的東西。一會兒家仆就來抓你入獄,你跑不掉的。金石豈是你這等偷雞摸狗的小人能得的,小心……

金石筐突然被推回來,我被撞倒了,趁這空檔,金石又快速地移向牆外,我連忙爬起來拉住筐邊。

太卑鄙了,想偷我的收藏,除非我死了,謀害我李清照可是滅九族的罪,為了點金石值得嗎?

我的手深深嵌進筐邊,盜賊就要把我一齊拉過去了,情急之下,我也顧不了那麼許多,一下子撲到筐上,狠狠咬住了他的胳膊。

夠了,快走。一個低低的聲音輕飄飄傳來。

盜賊一把把我掀翻在地,跑了。

我連滾帶爬從牆窟窿鑽出去,一高一矮模模糊糊兩個身影坐著馬車漸漸消失在夜幕裏。

我一陣陣眩暈,扶著牆走進屋,倒在床上,任淚如泉湧。我為金石苟延殘喘,金石卻一次次不告而別,該死的賊,想盡了辦法,防不勝防啊。

我的金石,凝聚著我和明誠心血的古玩,又丟失了哪些呢?

許久,我掙紮著坐起來,哆哆嗦嗦地點燃蠟燭,查看藏品,又少了五筐。

我坐在冰涼的地上,頭無力地靠著床,任秋風從牆窟窿闖進來,灌進我的心裏,胸口針紮般疼。兵荒馬亂,肯出錢買藏品的,除了貪得無厭的奸臣,就是踐踏中原的金寇,我的藏品落到這些人手中,我如何瞑目,如何去向明誠交代啊。

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是睡著了還是昏迷了,再睜開眼,宏兒從外麵走了進來,見我醒了,一臉的歉疚,眼神閃躲著:夫人,小的星夜趕回來,還是遲了。

我突然想起白天大門外的眼神,還有牆窟窿外麵那低低的催促,我一陣陣發冷,但突然精神倍增,渾身充滿了力量。

沒事,回來就好……我的聲音如遊絲般細弱,嘴角微微上翹,送給宏兒一個信任的微笑。

宏兒要幫我搬到李迒家去呢,見到李迒就好了。

你說我嫁嗎

李迒的家使我常常想起少女時代,客廳裏總有朝廷命官在談論國家大事,詩詞歌賦,慷慨陳詞,談笑風生,如果身體允許,我就像多年以前一樣,去旁聽,發表見解。

可總有欠缺的地方,物不是,人亦非,談話內容大相徑庭,更有不肖嘴臉,打探明誠的金石……一次次滿懷希望地融入,一次次無限感傷地走出,冷。

姐,還記得上次隨王侍郎來過的計司張汝舟嗎?他早知姐姐詞女大名,欣賞姐姐的美貌,托了官媒跟我說呢。

我捧著蘇軾的詩集,眼睛都沒瞭一下李迒,每次見到我都說官媒,好像就專門為了說官媒來見我的。除了變換男人的官職和姓名,句式大同小異。我撫了撫花白的頭發,徐娘半老,尚美貌嗎?況我病入膏亡,守不住明誠的金石,連自己的晚節也守不住嗎?如果他不是我的親弟弟,我真要懷疑他不容我,我理解他,戰亂,誰的日子都不好過,每天伺候我們的,除了不諳世事的小燕,就剩門房裏的老傭了。還有金石,垂涎之人防不勝防……

張汝舟的官職是小了點兒,可他的職務非常重要,不是穩重、篤誠的人,朝廷是不會任用的,我們不相信自己的眼光,還不相信朝廷?

哦。朝廷可信嗎?戰亂,逃亡,一路走來,我除了自己什麼都不敢相信。

張汝舟來了,他和李迒在客廳裏談論國情,我剛喝過藥,慵慵懶懶地躺在床上,不想聽他們談論什麼。

恍惚間,隻覺得他和李迒走進來了,我掙紮著要坐起來,他連忙示意我躺下,問了我的病況,談一會藥理,再談我的琴藝,隻一會,就禮貌地告辭了。

第二天下了朝,他親自帶了草藥過來,親手煎給我,他老婆是病死的,照顧病人還算拿手。

可能是我的不置可否鼓勵了他,隻要一有空,他就過來看望我,給我買水果和飾品,帶來詩詞和碑帖,講笑話和趣聞,寂寥沉悶的日子輕鬆了起來。

我一直淡淡的,偶爾也分析一下張汝舟的品質與性格,但明誠始終在我的心裏,任何人無法代替。身體好些了,我要獨自撐起明誠的家業,我能行。

高宗今天大發雷霆,說你一個婦道人家守著那麼多古玩幹什麼,給你三千兩黃金你還不肯拿出來,真是食古不化。姐,你跟皇上怎麼對抗得了呢?姐,皇上因為你的緣故對我又發火了,我的仕途恐怕也快結束了。姐,我們現在捉襟見肘的,錢總比古玩重要吧。

李迒越來越多的話在我耳邊回響,心裏亂糟糟的。明誠,你走了,我的心就隨你去了,行屍走肉,如果不是金石,我怎會苟延殘喘於今日,金石,我不會拱手任何人,皇上又怎樣?他還不是被金人嚇得淒惶惶逃跑,不是他的不抵抗,我們的金石還不至於失散那麼多呢。這一切,你在天之靈都看到了吧?

微風徐徐吹開夜幕,我斜倚床頭,眼睛澀澀的,便把蘇軾的詩集放在枕旁,一彎殘月探進頭來,淡淡的清輝與燭火交相輝映,中藥的濃香,夾雜著木樨的淡淡清芳,恣意在房間裏飄散。

我是在去書房的路上偶然聽到的,李迒在訓斥小燕:你說買米?又去買米,前天不是剛買過嗎?米價漲瘋了嗎?

我悄悄回到臥室,突然覺得離李迒好遠好遠。

姐,張汝舟多善良多體貼,你覺得可以依靠嗎?

明誠,李迒一遍遍地問我,他想多個人保護我,保護我們的金石,李迒是我弟弟,他也沒辦法,我理解他。你呢?

最近的這段日子,我常常想起我們的青春歲月,戀愛時的往事散發著梅子的甜香,還記得表哥為我們傳遞詩詞信箋嗎?還記得明月花影下的約會嗎?婚後,我們秉燭賞古,翻書賭茶,兩地閑愁,雲中寄錦,即便是終日凝眸,心中也是滿滿的歡愉,即便是磕磕絆絆,都成了現在最珍貴的回憶,明誠,風知道我對你的懷念,我在風中曾深深地歎息;月知道我對你的懷念,我在月下曾輕輕的低泣。

明誠,是你可憐我孤苦無依,化作張汝舟來幫助我嗎?你希望我堅強快樂地活著,是嗎?明誠,那邊催得緊了,你說我嫁嗎?

找一個理由

世界上最愛我的那個人去了。

在這戰火紛飛的歲月,我感覺自己好像大海上的一隻孤雁,折了羽翼,茫茫然沒有方向,淒惶惶沒有安全感。

是的,我不是孤單的。在趙明誠的儲藏室裏,滿滿地擺放著各種金石書畫古玩,錯落有致,有的古樸渾厚,有的精致美豔,件件別具特色,他們大多年代久遠,價值連城。往常,我都是非常羨慕他們,渴望有一天如他們一樣厚重,可如今,我們不知道明天會身在何處,是否會擁有生命,還哪有什麼心情去提升美感呢?我默默地躺在書桌上,不知道同樣沉默的藏品在想什麼。

隔壁客廳的聲音大起來了,是一個男人:李清照,別不識抬舉!五十錢買你一塊玉璧,夠你生活一段時間了……

我努力地聽,卻再也聽不見了。

儲藏櫃裏,玉璧顫抖著掀開盒子,頓時,光彩四射,連我都覺得滿身珠光寶氣了,隻聽他說:朋友們,我先行一步了。

去哪裏?旁邊的一把玉刀開了口,同樣是舒揚的音調,真美。怪不得這群奸佞的賊子不顧國家的安危,一心覬覦我身邊的寶貝呢。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我們如此高貴,怎肯落入奸臣之手?如果朝廷上下同仇敵愾,明誠也不至於這麼憂心操勞,英年早逝。我恨不能敲碎他們的頭,怎麼可能委身去奸臣的王府?我先走了。說完就要往地上跳。

我們的生命隻有一次,多少年來一直深埋在泥土裏,被人發現是多麼不容易,又被雕琢得這麼美麗,怎能草率了結呢?我們不僅是華貴稀罕的玉石,我們的身上還蘊含著豐厚的文化,代表著打磨雕刻時代的文明。如果我們都稀裏嘩啦地去了,是沒讓大宋的奸臣得逞,可過去的曆史也因此暗淡無光了。

玉刀是夏朝玉器,經曆了很多朝代的變遷,是我們這裏最見多識廣最有文化底蘊的老學究了。

玉璧也許是過於激動了,破天荒地頂撞了一句:沒有尊嚴沒有立場,委曲求全地活著,供壞人玩樂,縱然是活一千年一萬年又有什麼意義?

請相信清照!我太急了,喊了這麼一嗓子。其實我原來一點都不喜歡李清照,我受不了她在明誠麵前嬌滴滴的樣兒,可我要幫明誠保護這些藏品。這裏,唯獨我不是古玩,我是明誠親筆撰寫的《金石錄》。

是的,我們都相信清照。我剛才的那一聲起了作用,玉璧不鬧了。

相信清照是對的,玉璧沒有離開我們,清照不會拿任何一件藏品去做交易,她說過與大家共存亡,她會的。

清照帶著我們上路了,我躺在她的懷裏,在車子的晃晃悠悠中,我反複咀嚼著玉刀和玉璧的對白:積累文化,活著要有意義,我活著有什麼意義呢?

雖然在明誠眾多的古玩中,我顯得太幼稚太另類,但清照一如既往地保護著我,珍愛著我,我又有什麼理由妄自菲薄呢?

清照把大量的藏品存放在了明誠妹夫那裏,獨揣著我回來。她喜歡我,平時在家裏,也常常翻開我,欣賞明誠雄健的筆墨,有時還讓自己娟秀的小楷挨在明誠的字旁。我知道,她思念明誠,在和清照相依為命的日子裏,我深深地體會到了她對明誠刻骨銘心的愛,對藏品費盡心血的保護,我被她感動了,不再跟她別扭。當然,這一切,她並不知道。

活著,給自己找一個理由。

我望著密室裏為數不多的藏品,他們飽經風霜,在灰暗的世界裏努力活下去,實踐著自己有價值的人生。我呢?在儲藏室,在清照床下,在這間幾乎不透氣的密室裏,無論清照把我們轉移到哪個角落,我都跟這些古玩格格不入,我自慚形穢,但我不氣餒,至少,我還可以陪伴清照,她太單薄太瘦弱了,她需要保護,需要心靈的慰藉。

清照的臉色不太好,她脫離張汝舟後,已不再鼻青臉腫的,現在,她臉色鐵青,凝重,我被她緊緊地攥在手裏,正好仰望著她的臉,我多想安慰她一下啊,為了我們能更安全,她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吃盡了苦,可我說的話隻有古玩聽得懂,清照聽不見。

她輕輕翻開我,一頁頁讀起來,漸漸地,她的情緒平穩了,恢複了往日的柔和,戰火漂白了她的秀發,可她仍像少婦時那樣清秀。

清照讀了又讀,這個舉世聞名的大才女每讀一遍,都能想出更圓潤的詞句來,她每讀一遍,文章都比原來更順暢,文字通透了,思想境界也提升了,我覺得自己的存在更有價值了。我是《金石錄》,我要保護明誠的金石,我滿含明誠的心血和靈魂,我要保護明誠的清照。

想到這裏,我微微笑了,用清照聽不見的語言溫柔地說:清照,明誠不在了,我們一起過,好好過,明天會好的。

我要入獄

我凝視著窗上的大紅喜字,張汝舟風流倜儻又溫文爾雅,突如其來的幸福使我有點恍惚,我是何等的幸運,一生中遇到兩個知音,一個人飽嚐的苦難從此隨風飄逝,唯有幸福永遠綿長。

清照,現在咱們是一家人了,以後我會保護你的,金石盡可以交給我保管,以後你就少勞些神吧。

張汝舟把瑣碎的家務做完,親切地坐到了我身邊,拉過我的手輕輕摩挲著。

金石?我不由一怔,目光隨即變得柔柔地掃過去,他的眼神閃躲,卻也在對我察言觀色,下巴貪得無厭地向前伸著,真讓我齒冷……

金石?逃亡的路上基本都失散了,為數不多的剩餘在明誠的妹夫那裏保管,不需我們費心。我微微啟齒,送他一個極溫柔的笑臉。

還是取回來的好,萬一被他霸占呢。

那本來就是明誠的東西,放在他家人的手中更合適。我再次莞爾。

他說服不了我,悻悻出去。

那一夜,我們背對背,無語,假裝睡著了。

他又幾次試探,我一口咬定手頭沒有,他也無可奈何。

沒有了金石的光芒,我仿佛成了空氣,我不在乎,我的心早已死了,歡愉也好,寡淡也好,給皮囊一個安身的處所罷了,我操持家務,烹飪佳肴,盡我所能把家營造得溫馨。夫妻應該坦誠相待,可金石是明誠的,我不能拱手取寵,如果他能夠接受我有所保留,我願意和他相敬如賓,攜手終老。

他的變化很大,變得我幾乎不認識了,滿嘴髒話,罵罵咧咧,頤指氣使,還好像忘記了已有家室,常常深夜酒醉而歸,把我扒拉起來叫我給他做吃的,我不像夫人,倒像個老媽子,剛下酒桌還要我伺候?質疑遭到的是拳腳相加。每一次打完我,都逼問金石,看來,得不到金石他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他上朝去了,我做完家務,偷偷拿出我的藏品,好久沒有親熱一下了,我挨件撫摸著他們,突然,我覺得有點不對勁,少了一幅畫,怎麼可能呢?這些藏品都在我心裏,我絕不會記錯。翻了個底朝上,一點影子也不見,我冷靜下來,回憶剛才的情景,覺得藏品的擺放次序也亂了,看來是張汝舟發現了我的藏品,他還是有些懼怕我,僅僅偷走了一件,我的心口一陣陣地疼。我問他,他供認不諱,還對我大打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