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小的女孩向著頭上深藍色的海麵伸出手,那裏有金色的火焰在隱隱約約地遊動。
船的影子在她指尖所接觸不到的地方靜止,像是瀕死的鯨。
想要活下去。
她的願望從來沒有這麼純粹和強烈。父親被指控叛國而處刑、全家被流放至靜寂岩時她也隻是迷茫,然而現在她無比地想要活下去。
母親用自己的命換了她回大陸的機會,那些人卻將她推下那條意味著生命的小船。
“活下去。”
她對自己說。
金色的不知火燃燒起來了,仿佛深藍海麵上的火國。
春和景明的日子,一切都像畫出來的那麼美好。
一隻白蝴蝶逆著春風劃過去,在豔紅的虞美人上停了一下,繼續向前飛了。
這是望海府城最好的季節,沒有卷潮,沒有雷暴,偶爾的小雨隻是給心情的點綴,每個人都帶著笑,就連富家子弟施舍給乞丐的零錢都多了些。
城中心有座海虞將軍府,府牆高聳深庭大院,一片耀眼的虞美人圍著淡青色的池塘正開得燦爛。府裏的將軍殿有四五丈高,算是府城的製高點,從房頂上眺望過去能看見望海府城的城牆,黑甲的兵士在上麵站得仿佛雕塑。城牆後看不見的是藍色的海,金色的沙灘在陽光下像是早春滿開的藍櫻,海麵上一層層變深的藍如同葉浪翻滾,一直延伸到那一線發亮的天水盡頭。
有個孩子半躺在海虞將軍府斜斜的房頂上,手上拿著本書,黑亮亮的眼睛飛快地掃過紙上的字。
一片陰影擋了陽光,和鳥叫和衣角掃過牆頭的聲音一起。
“曉風!”
女孩的聲音亮而清爽,帶著股夏天裏的豪雨那樣的潑辣。
男孩抬了抬眼睛,又回到了書上,眼神裏帶了幾分不耐。
從簷下翻上來的女孩沒得到回應,伸手一把搶走了書,男孩才終於抬頭看她,小眉頭皺得死緊。
“把書還我!”男孩也不站起來,看女孩像是看著敵人。
“你先看我抓到了什麼!”女孩左手把書舉高,右手伸到男孩麵前。
那是個頗精致的小竹籠,裏麵裝著隻淡紅色的鳥兒,模樣不錯,喉嚨上有塊白斑,正左突右撞地掙紮,不多時粉羽便落了一地。
“你抓白喉火做什麼,又養不活,不出一天就撞死在籠子裏麵了。現在我看了你抓的東西,把書還我!”男孩看了看書的高度,隻好站起來踮著腳去抓書,卻怎麼也夠不到。
女孩比他高了一頭。
“我就是要養活白喉火!”女孩也踮腳,書離男孩更遠了,“誰說它不認主不能關養不活,我就不信!”
“你不信也沒用,書上就是這麼說的。該上課了,我走了。”男孩拿不到書索性不拿了,抬腳要走。
“上什麼課,男人應該上疆場守邊關,天天看書不是娘娘腔嘛!”女孩話裏帶氣。
“野丫頭。”男孩嘟囔了一句,噔噔噔下了房頂。
“你說誰是野丫頭!”女孩兒愣了一下瞪起眼來,拔腳跟在男孩背後追了幾步,索性把那本書照著閣樓的樓梯砸了下去,然後滿意地聽見了男孩的痛呼。
“什麼《大千集》,不就是本破日記……”
女孩綁成麻花辮的黑發在牆頭一閃而過,重又翻回了簷下的風廊,那隻白喉火被她隨手掛在窗邊,依然在籠子裏掙紮著。
海曉風其實是個挺受寵的孩子。
他生在望海府城,而且是武將家裏,按理說該像他父親和兩個兄長那樣習武從軍建功立業,隻是他天生一副小骨頭架子,長得也柔弱,隻有一雙黑眼睛亮得嚇人,看誰都灼灼地像是要穿透人心。父親覺得他是家裏幺兒,這一輩也有兩個已經成了才的兒子,他不學武也罷,就給他找了教書先生教他寫字做文章——不求精通也不求登科,隻求小少爺有些教養,不做個遊手好閑之徒,反正家族的財產足夠二十個海曉風吃上八輩子。可他也不好好上課,說先生教得沒意思,父親罵他不成器,小孩兒就極盡調皮搗蛋之能事,氣跑了好幾個先生。而最後這個先生是個外來的術士,姓韓,單名一個淩字,長得一表人才,對天下大事侃侃而談,頗得海將軍的賞識,卻不怎麼給海曉風講那些經典,每天盡給他講些外麵的故事,什麼海裏的鮫人山中的鷹梟,聽得八九歲的小家夥兩眼發光,恨不能馬上跟著先生出去闖蕩一番。
不上課的時候他也不跟著家丁練武,就願意待在房頂上看書。以前韓先生沒來的時候,他淨看些市井閑人看的誌怪小說,每次被發現都是一頓臭罵。韓先生來的時候帶了不少書,雖然他看得懂的那些也沒比誌怪小說高級到哪裏去,不過至少還有點增長見識的用處,父親也不再像以前那樣總是罵他是個不肖子孫了,說既然他知道學習了,管得鬆些也沒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