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噩耗
一
蘇聯解體後的第二年秋天。
肖思冰出命案的這天晚上,韓雪覺得外麵的風刮得特猛,特瘮人,把電線刮得鬼哭狼嚎的嗷嗷直叫,好像有無數個冤魂在哭泣。院子裏的枯枝敗葉被刮起來,摔到玻璃窗上,發出“啪啪”的響聲,好像有人在敲窗。
她心想:這風刮得這麼瘮人,是不是西伯利亞又來寒流了?
她害怕西伯利亞寒流,每次西伯利亞來寒流,她都會胡思亂想,都會陷入一種無法自拔的恐懼之中。她一生中無法卸掉的生命之重,就來自遙遠的西伯利亞。那是她永遠無法忘卻的痛。
當年,她曾經瘋狂地愛上一個不知是法西斯黨徒還是蘇聯特工的白俄流亡青年。在一個暴風雨之夜,流亡青年在敵人的追殺中跑到她家裏,卻被她母親發現了,用刀逼著他馬上離開。就在他衝進暴風雨中的刹那,韓雪聽到了槍聲,發現了流亡青年丟棄在馬路上的皮鞋及鮮血……
眼瞅著自己剛剛擁抱過,體溫還沒有散盡的戀人,就這樣在她麵前永遠地消失了,留給她的是一雙略帶憂鬱的灰藍色眼睛,還有他那深情的求婚誓言:
“親愛的,等戰爭一結束,我立刻帶你走進聖·尼古拉大教堂,我相信你穿上婚紗,一定美得像天使一樣!”
“尼古拉·阿裏克塞也維奇·崗察洛夫,你願意娶韓雪為妻嗎?”他自問自答,“願意!我非常願意!我願意一生一世愛她,嗬護她,照顧她,直到生命盡頭!”
她的精神崩潰了。
有很長一段時間,她神經恍惚,認為自己是一個罪人,害死了戀人,見著誰就向誰請罪:“對不起,是我害了你!對不起,是我害了你!”
她錯把教堂司祭當成崗察洛夫,與他私通並懷孕了。無奈,隻好嫁給了一個國民黨飛行員。後來,混血兒子下落不明,丈夫被打成右派,她被收監……
她害怕回憶,每回憶起這些往事,就像讓她又經受一次瘋狂與死亡一樣。但是,人往往就是這樣,你越是害怕的東西,它卻越像蛇一樣纏著你,時不時地跳將出來,狠狠地咬你一口,讓你再領教一次痛不欲生的滋味兒。
多少年來,每逢遇到刮風下雨的夜晚,她就下意識地一次次地跑到窗前掀開窗簾往外看,看外麵是不是有人來了,是不是有人在敲窗?有幾次,她甚至又出現了幻覺,發現有人影在風雨中晃動,仔細一瞅,原來是院子裏的沙果樹被風刮得東倒西歪,好像是人影似的。
這天晚上,又像往常一樣,她又跑到窗前往外看,就在她掀開窗簾的刹那,發現有個黑影在窗外一閃就不見了。
她奇怪:這到底是我的幻覺,還是真有人來趴窗子呢?
她想開門看看,又不敢,怕來壞人,隻好趴著窗簾縫隙偷偷地盯著窗外,看看那人影會不會再次出現。很遺憾,瞅了半天也不見人影。
她回到電視前,電視裏正在播放電視劇《渴望》。她喜歡這部電視劇,尤其喜歡電視劇裏的那首主題曲:“悠悠歲月,欲說當年好困惑,亦真亦幻難取舍,悲歡離合,都曾經有過。這樣執著,究竟為什麼?”
她覺得這首歌的歌詞好像在寫她,一輩子對愛情那麼執著,執著得就像世界上隻剩下一個男人似的。她不知這種執著到底是對還是錯,她覺得人世間的好多事情沒人能說得清。
此刻,西伯利亞的冷風又勾痛了她心中最敏感的神經。
像往常一樣,她又開始心緒煩躁,坐立不安,隻見人影在屏幕上晃動,卻不知電視裏演的什麼內容。
她覺得她這一輩子過得一團糟,糟透了。她就像上帝手中的一塊麵團,被一雙無形的大手肆意地揉來揉去,一直揉搓到上個世紀80年代,上帝對她終於玩膩了,放手了。她也老了,退休了,從小學教師的崗位上退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