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1 / 3)

第一部分

001

漢人董遇是個好學之輩,又勤於勞作,便把讀書習文的事兒放在三個時間段,即:“夜為晝餘,雨為晴餘,冬為歲餘”。由此可知,董遇是個北方農民。“夜為晝餘”不必多言。雨時不能耕作,便是“晴之餘”。冬天大地封凍,無農活可做,又近年關,便是“歲之餘”。

我喜歡這“三餘”,因為我做不到利用所有的“餘”來讀書習文。於是,我給自己的書房掛匾:“三餘堂”。

有了“三餘堂”,我的那些“餘”,依然被我隨意揮霍。不是事務繁忙,不是紅塵猛烈,是我沒野心或無大誌矣。

002

讀鍾嶸的《 詩品 》,對一段話感受頗深:“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照燭三才,暉麗萬有,靈祇待之以致饗,幽微藉之以昭告。動天地,感鬼神,莫近於詩。”

竊以為,此乃全書立論之基石也。

詩,一定要有“氣”。

我對一首詩的判斷,首先看其是否氣韻貫通,氣勢靈動;然後再看其“氣”之落腳處以及方向,至於溫婉或磅礴則屬詩人個體特征。

“氣”是詩人外化的情感,“氣”要動,動才是創造。詩人“氣”動,才能讓天地、鬼神動。當然,“氣”與“動”要匹配得當,就是敘事與抒情的平衡,是詞語在表達現場隱身而彰顯趣味與意味。

外表的建築無論多美,沒有內在的詩人自己的感情貫穿,也是豆腐渣工程。

003

《 春秋三傳 》中,我不喜歡《 公羊傳 》。

《 公羊傳 》看來看去,像幾個人在寫一篇命題作文,或者是開一個庸俗的作品研討會。如果這幾個人不是圍繞著《 左傳 》去說,我是一定看不完的。認真地說,《 左傳 》並不客觀,也不可能客觀,像《 史記 》一樣有著作者的主觀色彩。如果把《 左傳 》改成《 左丘明中短篇小說集 》,那麼,《 公羊傳 》就是幾個在研討會上看“紅包”說話的評論家和編輯。

迎合、甜膩、穿鑿附會、主觀隨意是《 公羊傳 》的特點,盡管這老幾個是舉著天下大一統的大旗,但我覺得,旗下的陰影裏藏著他們想要得到的功名利祿。

自己獲利而遺禍後人,導致以訛傳訛,罪莫大焉。好在這老幾位評述的是《 左傳 》。

嗚呼,這部《 公羊傳 》曾是漢代國立大學的教材。

若是其他一些幾近垃圾的文字也有幾位名嘴、名家口吐蓮花地“微言大義”一番,當時明眼的人看了是踩著了狗屎,後來智慧的人看了就要不斷地吃蒼蠅、罵祖宗了。

名嘴,重要的是要管住嘴。我們曾經的教材裏不少“名篇”,誤導了幾代人。

我很喜歡曾國藩的一句話:“未來不迎,當下不雜,既往不戀。”希望“名嘴”們也喜歡。

004

一朋友手中有一白玉煙嘴,每每得意。前日,給我發一短信:“煙嘴破碎,玉還在。”我複:“為玉碎,值!”

孔子說:君子如玉。

玉何物也?溫潤。堅強。寧折不彎。潔白。有微瑕。有如此特征者,亦可稱之為君子。

君子身上未必有玉件。

三國時,劉、關、張桃園結義,誓同生死,是玉質的諾言。梁祝“化蝶”,是對玉的向往。嶽飛的“天日昭昭”、“還我河山”是玉的生死觀。

有道:“黃金有價玉無價”,這是君子之言。可如今,玉已淪為奢華之物,標有明確的貨幣價格,足見當下君子少了,或被隱於世。

我見過一個小老板,頸上、腰上、腕上、指上、褲兜裏,都是玉件,並一塊一塊地拿出來明請教實炫耀地給大家看。我心裏很苦,這種人戴的不是玉,是貨幣的數量。

005

如果我把《 左傳 》改名叫《 左丘明中短篇小說集 》,肯定會遭到暴烈的鞭撻與橫飛的板磚。

上學時,《 古代文學史 》言之鑿鑿:“中國的小說自晉代的《 搜神記 》始。”我輩隻能信之諾諾。不信不背無學分矣。當然,彼時也無力不信,生疑是近些年的事。

史家確定我國小說從《 搜神記 》開始,大概基於小說是虛構的產物。由是,虛構與非虛構是小說與紀實的分野。近年,讀了巴別爾的《 騎兵軍 》及歐美的一些非虛構小說,恍然醒悟。我們那些偉大、正確的史學家看到的天,實在不大啊。我曾做過教師,在給學生講小說時,也大聲豪氣地說:小說的情節是虛構的,細節是真實的。這不知害了多少人。這裏向被我害過的學生們鞠躬道歉。

再說說《 左傳 》吧,《 左傳 》真的沒有虛構嗎?我存疑。

在討論文學的力量時,我更相信非虛構。

006

今夏悶熱,夜裏隻得開窗戶睡覺。

一日清晨,太陽還沒出來,一隻鳥落到我的窗台上嘰嘰喳喳地叫。那聲音除了尖厲,沒有旋律可言,不柔美也不鏗鏘,就是唯恐人們不知它的存在。我閉著眼,翻了個身,嘟囔一句:“為了引起別人注意發出叫聲的鳥,肯定不是好鳥。”

007

去廣東出差,一個朋友送我一串手鏈,很雅致,很貴氣。我問那位朋友:這是什麼材質的?朋友清晰地告訴了我,我當時也記住了,是一種很名貴的材料,可回到北京就忘了,弄得我至今不敢戴那串手鏈,怕有人問我是什麼材質的,暴露我的無知。手鏈在我的書櫃裏睡著,我的無知在心裏藏著。

不敢暴露自己的無知,是對無知的認可。我若沒有勇氣再去問清楚那串手鏈的材質,那麼,這一方麵的無知就永遠屬於我。

008

又看到幾首寫“花開”的詩。女性詩人寫的。

多年來,看到太多寫“花開”的詩了,大多是青年女詩人所作,真是花放千姿,肆意流芳。

寫“花開”本無可厚非,但許多作品是寫性過程或性饑渴的情緒與現象,隻是時間、地點、事件的淺表交待或虛擬、扭捏、曖昧的偽升華,沒有進入詩本身,內容與情感割裂。這不是詩,是反文學的裝腔作勢。

寫“花開”,應自如、自信,當然,以不失自我審判為好。即便寫衝動的熱烈,也要保留在公眾麵前的羞澀。“似”而不“是”,是詩歌的境界。

我是不是滿身的酸腐氣呀?對不起!在沒找到什麼靈丹妙藥治療我的酸腐氣之前,還是讓我自信地酸腐吧。曾有哲人說:不怕念起,隻怕覺遲。我是反的:念未起,覺先到。

我覺得:不斷地寫“花開”,要麼是“花”無處開,要麼是每次“開”得都不滿意。

十幾年前,我讀到過一首安歌的詩,其中幾句我一直記得:“我愛你/是大米愛老鼠/你不來吃/我就發芽/再不來吃/我就開花給別人看”。這幾句詩的藝術價值幾何,這裏不討論。我要說的是:這幾句詩有著情感的創傷性經驗,“花開”是為了炫愛,而不是炫“開”。

其實,能感動人的髒話,也是好詩。

009

天氣悶熱,心情也煩悶,很想找個通道釋放。酒不敢喝了( 胃切除了三分之二 ),我就鼓動自己寫詩,要表現什麼沒想好,憑著語文經驗就一行一行地寫了。寫完我發給一個朋友,問:此詩如何?朋友回了兩個字:“裝怪。”我猛地覺得這兩個字恰切。沒籌劃好要表現什麼,卻要用一行一行的文字當詩,這是裝,裝腔作勢的裝。前言不搭後語,意象、具象紛亂,這是怪,怪模怪樣的怪。

此詩改過三次,最終被扔進廢紙簍裏。“詩改三遍始心安”,是指本質上是詩的文字。用烹製紅燒肉的方法烹製土豆,無論外表和味道怎樣接近紅燒肉,根本上還是裝怪。

010

孟子是個大散文家。我說的孟子是“孔孟之道”中的孟軻。

孟子的散文氣象浩大,淋漓磅礴,充分表現了孟先生的文化修養和個人的精神力量。開合有致,雄辯時刀刀見血、槍槍不離咽喉。當下的許多散文家應該羞愧。

如果孟子沒有那麼洶湧的政治抱負,沒有那麼多的殺伐之念,能靜下心來寫散文、寫詩,他的文學成就將比屈原先生大得多。當然,這是反常識的。現實生活尚不能假設,況曆史乎。

孟子為什麼傾心於政治?是時代需要嗎?我看未必。那麼多國王都是用嘴捧他,用實物供他,就是不聽他的“治國方略”,足見他的理論在那個時代不合適。

我認為孟子有政治狂想症,他這樣一個有文化修養的人,講學著述都會自得其樂,偏要和政治接軌,結果是滿腹兵器,也隻能“荷戟獨彷徨”。

把心思放在政治前途上,就得絞盡腦汁去“治”,若專心寫散文、寫詩就會時時刻刻地想著愛。

惜乎!孟大散文家。

011

魏晉時期多文人閑士,但有骨氣的不多。名冠天下的曹植,不過是用八鬥之才作了一首“七步詩”,救了自己一條小命,讓詩歌的社會功能發揮到了極致。當然,我絕不相信那首“七步詩”是現場即興所作,他怕被“煎”的情緒已經醞釀好幾年了。

我很欣賞晉代的陸機,他在麵對死亡時的從容、淡定,顯示出了文人的風骨。司馬穎要殺陸機,便寫一紙密令給牽秀,牽秀率兵到了陸機的營中,陸機知道是來殺他的:“秀兵至,機釋戎服,著白帢,與秀相見,神色自若”。臨死之前,首先把軍裝脫了,換上文人的服飾,要以一個文人的身份去死。這既是對司馬氏的嘲諷,也給天下文人樹立了榜樣。

有人這樣評價陸機的換裝:“白帢乃清簡之物,陸機著白帢,是以明誌,表明自己一身清正,一片冰心。”

曹丕不殺曹植,絕不是因為那首“七步詩”,有幾個政治家會被一首詩感動?曹丕是覺得文人都是軟骨頭,成不了大事。

012

第二遍讀“四書五經”等儒家經典時,就像洗澡一樣,把身體上犄角旮旯裏的汙垢找出來,搓掉,很是神清氣爽。這樣說,可能有些大不敬。

儒家文化對中華民族貢獻之巨大是毋庸置疑的,被奉為經典是實至名歸的。但是,從事文學創作的人,一定要警惕,儒家思想裏的等級秩序、倫理道德等禮教,都是讓人墨守成規、亦步亦趨的,是在壓製人的想象力。想象力受壓,創造力必匱乏。

由是,我想到了我國現當代的小說,有的淪為政治工具,有的一心要成為社會倫理道德的評判準繩,有的隻是輕淺地娛樂大眾。近些年,又大有成為賺錢機器的趨勢。我姑妄言:現當代中國的小說對中國文學的發展貢獻實在是有限。當然,我也不能說,現當代小說家讀“四書五經”讀得沒有了想象力。

相對地說,詩人的想象力很難受到限製( 混在詩人隊伍裏的偽詩人除外 ),除了詩人先天的不羈性格外,真正的詩歌很少成為“載道”的工具。

“四書五經”一定要讀,也一定要搓掉它的泥巴。

013

到某地出差,想起當地一老朋友多年未見,也無音信,便問身邊當地的友人:“某某近來怎樣啊?”

友人說:“這哥們兒幾年不出門,電話也很少接,什麼活動也不參加。我們幾個約他出來喝茶、曬太陽,他都不出來,說是在家寫東西。”

聽罷,我就給那個朋友打了一個電話。半晌,他接了。我說:“我是商震,昨天來的,你要不要出來見一下?”

他猶豫了一會兒:“我這些年也沒寫出啥好東西,有點羞於見人。這次我就不出去了,下次吧。”

我接著說:“你小子天天悶在家裏,連太陽都不曬,小心身上長蘑菇。”

他笑了,身旁的友人也笑了。

幾年不出門,就是幾年不沾人間煙火氣,能寫出好東西嗎?我懷疑。悶在家裏寫詩,可能會寫出莊嚴的道德立場,不會寫出鮮活的生活現場。詩歌離開了鮮活,就隻剩僵滯的文字了。

014

又有幾個寫詩的朋友練毛筆字,並寄來給我看,我真是欣喜過望。

用毛筆寫字原本就是詩人的基本能力,就像吃飯要會使筷子一樣。時代的發展,使社會分工過快,詩人僅會寫詩,用毛筆寫字的成了書法家。

古時,所謂“才子”,一定是詩人,而詩人必備的幾樣功夫是:刃、酒、琴、棋、詩、書、畫。現在這七項,已經是七種職業了( 也造就了這七種“產業工人” )。這七項,現在的詩人會幾項?我覺得,未必都樣樣操作,但樣樣了解是應該的,了解、認識這些是借力,借力意在得巧,而非使用。

唉,我常譏諷好為人師的人,這不,我就好為人師啦。人的弱點之一,就是評判別人容易評判自己難。

文房四寶中,詩人最像筆,毛筆的特點是:尖、圓、齊、健。這四項內容矛盾著也協作著,有對立但不可分。筆之心,當有萬般風雲。

好的筆,腰的彈性要好,要健,隻對紙墨鞠躬。腰挺住,筆鋒就能立住。筆鋒立,墨就實,氣就貫。字好不好看,是後人去說的事。

這不是詩人嗎?

015

我很欽佩管仲這個人,但不喜歡。欽佩和喜歡本來就是兩回事。

管仲用帶鉤的箭射殺小白( 即後來的齊桓公 )時,是那樣的勇猛、堅定、正義。但管仲的射術不精,一箭射到小白的腰帶上,小白沒死並將自己的哥哥糾弄死,小白就成了齊國國王——齊桓公。

齊桓公有誌向,要稱霸,鮑叔牙就推薦他的發小哥們兒管仲。其實,齊桓公一直是想報一箭之仇的,但管仲跑到魯國去了,現在鮑叔牙又要推薦管仲來輔佐他,他略一沉思就答應了。齊桓公是政治家,無論敵友隻要能為我稱霸出力,都用。管仲開始還害怕,見小白的政治野心很大,就放心了,使出渾身的解數來幫。齊桓公稱霸了,管仲也是第一功臣,功名利祿俱獲。

我不明白的是,管仲的情感是怎麼突然轉變的。保公子糾與小白死拚,令我讚歎不已,可怎麼一轉臉就成了小白的鐵杆?管仲是什麼人呢?他過去對公子糾付出的情感可信嗎?幫齊桓公建霸業是不是也在完成自己的功名?結論隻有一個,管仲是有文化的政治家。政治家和政治家合作,一定是交換。

三國時,人們罵呂布是“三姓家奴”,管仲不是三姓嗎?公子糾、魯國、齊桓公。

有個自比管仲的人,叫諸葛亮,但他對劉備是忠貞不貳的。

016

讀一篇閑文,《 世說新語 》載:“郝隆七月七日,出日中仰臥,人問其故,曰:我曬書。”此郝隆君雖有賣弄炫耀之嫌,但也足夠引起我羨慕嫉妒恨了。

我也算讀書人,家中藏書亦是幾千冊。但與郝隆比,真是羞愧難當。我的書一部分是工具書,一部分是“學以致用”的書,一部分是買來擺在書架上裝潢的,或者告訴自己這本書我有了,有而已。我肚裏那點為了用而讀的書,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露出肚皮曬嗎?盡管我很瘦,露出來的贅肉也肯定比書多。

讀書如吃飯,有人長贅肉,有人長力量。我是兩樣都不多,空費了許多糧食。

一位老師告訴我:讀十萬字可寫一萬字。我試過,不靈。後讀百萬字寫一萬字,方有幾分自信。

017

近年常用毛筆寫字。我不懂書法,隻是“光屁股攆賊——膽大不怕害臊”。或者,我覺得會用毛筆寫字應是一個詩人必備的能力。

常寫,有時就琢磨著怎樣寫好,怎樣能盡量地對得起觀眾。於是,讀了大量的名帖,也讀當下書法名家的作品。讀著讀著,我發現裝扮成書法家的人大大多於真書法家,比裝扮成詩人的人還多。有些書法家我看就是個優秀的印刷工,有技術,沒創造。

018

我們一隊作家到西南某地采風,大夥兒就談起當地的一位曾被矚目的作家。知情者說:“他現在入了某某教,而且入道很深,張口閉口全是傳教布道,根本不看文學類的書,一個字也不寫了。”

大夥兒一陣唏噓。

接著,舒婷就給我們講故事。她說:“一群作家在開筆會,夏天嘛天熱,男士們就光著膀子。一個作家就對另一個作家說:我會發功,很是了得,你要不要試試?那人說:你試試吧。接著,說是會發功的人說:我去洗洗手,回來就給你發功。他去洗了洗手,在指尖上蘸了些清涼油,在另一作家的背上點了幾下,緊接著做發功狀,高喊:涼!被發功的人一下子跳起來說:你真會發功啊!我後背一下子就涼起來了。”

我們大夥兒笑得前仰後合。

019

因經常出差,我把讀書的時間大多放在飛機、火車上,放在外地的賓館裏,這些工作的途中和暫停的時間,用來讀書很是愜意。唯一的憾事就是常把書丟在飛機、火車和賓館裏,有時一本書我要買回來三次才能讀完。讀什麼書?舊書。年輕時讀過,那時摸高不夠,未得精髓,讀得不細,義理或細節無法串聯。時日曠久,現今已模糊不清。

最近買了一套口袋書,小開本,可裝入衣袋,免去了許多丟書之苦。這套書夠老舊的了。《 詩經 》《 論語 》《 左傳 》《 離騷 》等等。讀這些書真正體會到了“溫故而知新”。

這兩天讀《 論語 》。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讀罷此句,心裏苦笑。幾千年了,“君子”與“小人”之分沒有絲毫的變化。

現在,我把這十二個字按我的理解翻譯一下:襟懷磊落的人,是以忠誠、信譽和遵守社會公德來團結人並結成兄弟夥來做事,絕不做以飽私利為條件的交換,這樣的人會長久地受大家的尊重;卑瑣陰暗的人,以牟私利、損公德來相互勾結,不利己不做事,做了損人利己的事會自鳴得意,認為別人不會察覺,或自己不看別人對他的鄙視,這些人,隻是階段性地合夥做事,絕無忠義的團結。

孔夫子忘了交代一句,我給補上吧:“君子”常隱身,“小人”常顯形。

020

祖上有遺訓:“半部《 論語 》治天下。”

想“治天下”的人讀“半部”就夠了,像我這樣隻讀字詞句章的人,把整部《 論語 》讀完了,也沒看出“治天下”的道道兒來。孔夫子說了很多“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道理,卻對文學創作說得不多。那麼,是不是在“治國平天下”這件事上文學創作並不重要呢?

如果這樣認定,似乎對孔老師有失公允,他老人家雖然對文學方麵說得不多,但說起來也是一句頂一萬句的。比如:“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多精辟,多確定。後世無人批《 詩經 》,再批就是反孔聖人,反“仁義禮智信”的儒家思想。孔老師說得最好的關於文學創作的話,是下麵這一句:“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

這句話對文學創作提出了近乎苛刻的要求,文章的內容與形式的關係應該是“文質彬彬”。現在,很多人寫文章是“文勝質”,生活不真實,情感不真切,卻能寫得絢爛、宏大,像一件豪華、昂貴的服裝穿在稻草人身上。

孔老師要求寫文章要像做君子,表裏如一,內外和諧。兩千多年了,其難甚矣。

021

勸我戒煙的人很多,都是至愛親朋。尤其是現在,公共場合不讓抽煙,許多場合也都受限,我還真猶豫了。

五十多歲了,說了多少錯話,辦了多少離譜的事,做了多少主觀臆想的判斷,真是無法統計。但有些錯了的事對人生的發展脈絡無大礙,有些事會讓你一生耿耿糾結。閑時總結一下,覺得很多錯誤是可以避免的,隻是當時沒有控製好。於是,就給自己的後半生下警戒:遇到什麼事都不要急著反應,不要在第一時間裏下結論。事情來了,無論多急,先自己穩住,抽口煙,讓自己淡定、從容,很多事情可能就是在抽口煙這樣一個頓挫裏發生了改變。

由是,竊以為有多年抽煙習慣的人可以不戒,煙在反應問題時的緩衝作用、解壓作用我是大受裨益的。

這當然是我個人的經驗。不會抽煙的朋友自有自己的解壓方式,有道是“雞鴨不撒尿,自己另有道”。

022

去陝西安康參加一個詩歌活動,西安落地後要乘幾個小時的大巴車。我一上車,看到山東的詩人路也正和車上的人笑論。我坐到路也的後排,路也回頭說:“商震,你是白羊座的吧?”我反應了一下,說:“我是毛驢座。”大家哄笑。

我知道路也在傳星座之道,便喊:“路也,坐我這兒來。”路也坐過來後,大談星座之科學,大有懂了星座便無事不曉之意。我義正辭嚴地反駁。我受唯物主義教育幾十年,不可能讓她幾句不被認可的理論輕易地消解。可她堅定,柔裏帶剛地堅定。我會信星座嗎?我還真得問問自己。

人生似乎是有上天安排好的程序在運行,按部就班,完成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如果沒按程序正常運行,一定是遇到了病毒,改變了方向。甚而斷定,病毒也是上天安排的。

我理性地認為,天命論是不可靠的,既然上天安排好了一切,我們還有必要付出各種努力嗎?我暗忖:也許上天的安排隻是預設,而且預設了上中下幾個結果,由後天的努力程度來決定你的結果。

按上天安排的程序運行時,如操作出色或出格,就會遇到病毒,就會有意料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