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核桃樹下的王蒙 踏遍青山人未老
——記散文家王充閭
王充閭,當代散文大家。其作品常見諸報刊,品讀之餘,便隨手剪輯。透過字裏行間,章脈文心,總覺作者與我同齡。及至日前相逢於中國作代會,才知已六十有七,長我二十餘歲,當為前輩了。會後,王老寄我一本《淡寫流年》,散文精品集,近五百頁薄厚,簡直沉甸甸打手。連日總沉醉其中,一讀再讀,我終於讀出了王老的“流年”,哪怕僅是一筆“淡寫”。
遼東南部醫巫閭山腳下,有個盤山縣大荒鄉後狐狸崗子的偏僻荒村,當年王充閭就降生於此。隆冬雪花,數九寒風,接納了他。也許出於對醫巫閭山的感激與崇敬,父親便給他起名“充閭”,從此供世人呼喚了。小時,他親眼目睹姐姐、哥哥被病魔奪走,“衰門忍見死喪多”,以至母親眼淚哭幹。幼小心靈便經曆了如此殘酷的死亡悲劇,對於生命與幻滅的體驗,遠遠超出了常人。這種痛苦體驗和悲劇意識,潛移默化地影響了他的一生及一生的散文寫作。
他是“大自然之子”,故鄉原本森林茂盛,沼澤密布,尤其那大沙崗子,濃蔭蔽日,雜草叢生,甚至狐狸出沒。他的童年,幾乎整天與森林、河流為伴,看螞蟻不知勞累地搬家,看狐狸機智聰明地跳躍,看鸕鶿水邊悠然踱步……在大自然的生命律動裏,尋覓到人生最初的意義與快樂,無形中培孕了他珍視自然與珍愛生命的深沉情感。及至後來雖多年從政,他依然是仁者智者,樂山樂水,“業餘”著文,空靈灑脫,清新飄逸,不能不說是童年感悟體察大自然情感的延續與外化。而“物我交融”、“景情合一”,就成為他生命境界與藝術境界的體現了。
六歲進人“私塾”,“束發”開蒙,盡管那已是1941年,抗戰歲月了。受業於“關東碩儒”劉壁亭,先生國學功底深厚,飽覽經史子集,詩詞文章俱佳,曾任府學督學和縣誌總纂,因不願仰日本人鼻息,便借故還鄉。外麵和學堂都誦讀偽滿康德皇帝的《即位詔書》、《回鑾訓民詔書》及《國民訓》,老先生卻依舊講“四書五經”,講《古文觀止》,講《唐詩合解》,也講《笠翁對韻》,朗朗書聲裏,這座茅舍小院簡直成了世外桃源!那時,沒有鍾表,便燃香作記,三排香燃盡,約略一個時辰。就這樣,充閭度過私塾八個春秋,奠定了國學堅實基礎。後來他在散文創作中體現出的哲學意識與美學精神,精湛的史學根底與深厚的文學功力,謙謙君子與儒雅敦厚的人格品性,應該說得益於八年私塾,得益於劉先生,以至於花甲之年回顧來路,依然念念不忘,縈係於心,並專門撰文《青燈有味憶兒時》,以抒情懷。
當他以優異成績考取盤山縣最高學府一盤山中學,從此走出荒村茅舍,走到山野之外,接受新式文明與新式教育,年僅十四歲。母親幫他穿好新衣,父親前麵走著,他後麵跟著,一步一回頭,母親站門前沙崗上眺望。在他心目中,那不是沙崗,而是一座望兒山!那時,學校藏書寥寥,很快他就瀏覽了全部文學書籍。因表現出眾,提前畢業,考取沈陽師範中文係。他如饑似渴地讀書,恨不得讀盡天下之書!然而,怎奈新中國初建,百廢待興,亟需人才,他又提前回母校盤山中學任教。之後,相繼調縣城小報、營口日報任編輯。就在他因才華初露、工作勤懇而走進營口市委大門時,“文革”爆發,他被揪回報社批鬥。儒家“窮則獨善其身”的古訓銘記於心,無論在“遊行示威”的口號下,在“造反有理”的日子裏,還是“文功武衛”、“反修防修”的呐喊中,他於陋屋鬥室,翻出精心珍藏的書本,係統閱讀了經史子集,觀覽了外國佳作,尤其精讀了許多俄羅斯經典名著。在生命逆境中,通過書籍,與古人對話,與外國作家交流,使他心如止水,超然物外,蓄誌養氣。動亂年代,浩劫之時,不讓生命河流空白流逝,實在難能可貴。“文革”後,先後任營口市委常委、宣傳部長、市委副書記、市政協主席、遼寧省委常委、宣傳部長、省人大副主任,前不久,在中國六次作代會上,當選中國作協副主席。
而他本質上是一個文人。小時一次元宵節,街上鑼鼓喧天,高蹺成隊。私塾先生喊他“對句”,且出上聯:
歌鼓喧闃,窗外腳高高腳腳;
讓他用眼前事對下聯。他忽見先生躺在枕頭上吸鴉片,靈機一動,對出下聯:
雲煙吐納,燈前頭枕枕頭頭。
口吐錦繡,年少才高。先生忘了鴉片,而忙不迭為他喝彩。初走上編輯崗位,正處於20世紀50年代的特殊曆史境遇,環境雖然不太寬鬆和諧,工作之餘,仍以極大熱情,創作了短篇小說《搬家》,發表於《遼寧日報》文藝副刊,這是他正式創作發表的第一篇作品,從此開始了文學創作的漫漫生涯,哪怕最終沒有成為小說家,而成就了一位散文大家,但畢竟是從這裏起步的。起步便是“業餘”,一直到現在,還是“業餘”,從政為文各得其所,這在中國實不多見。1964年至1977年,眾所周知的原因,他未發表一篇作品,擱筆達14年之久! 1978年春節,追憶兒時往昔,創作了散文《高蹺憶》、《故壘情思》,文筆清新,結構靈巧,富有獨特的審美意趣,引起讀者好評。這年春天,走煙台,訪蓬萊,踏威海,於輪船上構思了散文《海上述懷》,情景交融,意境優美,聯想豐富,已初露其散文特色的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