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風雨無情,歲月荏苒,如今再來看這座陵園,卻像是年久失修,許久未曾有人涉足的樣子,陵園旁的湖畔蘆葦枯黃蕭瑟,灰蒙蒙的水天一色,荒涼惻惻。
也難怪,畢竟這是容成家的祖陵啊。
大概這世上的人都以為,叛逆罪臣容成風彥一家早已絕後了吧?
正如死亡將秘密帶進墳墓,歲月也會將往昔的榮譽消磨殆盡,徒留斑駁青史書寫下不可考證的罪名,將功與過留與後人來評說。
鳳眸微闔不忍再看,無雙強行按捺下紛雜思緒,定了定心神,一言不發地走近陵園。
原以為陵園中的景象定是草木深深,破敗不堪,沒想到這裏麵的情況要比無雙事先預想的要好上許多。雖然不見得有人時常打掃守陵,但陵園中各處尚未有殘缺毀壞,先祖的墳墓也沒有荒草叢生,墳前甚至還可見祭品擺放的痕跡。
這是……有人年年來祭拜?
無雙心中訝然。
他在陵園各處仔細查看,發現陵園雖從外麵看起來不勝淒涼,像是早已被後人荒廢,園內卻是整飭有序;且較六年前最後一次隨父親來祭祖時相比,又多了十幾座新墳。
——除去父親容成風彥與他自己,正是與當年無辜受誅連的家族其他人一一對應。
容成風彥是擔了“通敵叛國”這一深重罪名的人,於國法於祖訓,都不得葬入祖陵。
至於他自己,本來就還活著,自然也沒有將那具代替自己的外人屍體葬入祖陵的道理;便是自己六年前真的赴了那黃泉路,早夭之子,按規矩也是不能葬在祖陵裏的。
六年來,無雙無數次憂心過父親的屍骨歸於何處,心中亦知父親必定屍首異處,甚至家中其他人隻怕也逃不過曝屍荒野的下場,雖也想為家人斂骨安葬,奈何心有餘而力不足,因此隻能他隻能反複告誡自己不去想,也不能想。
止步於母親的墳塚前,無雙撫著碑上文字,肅然下跪。
這是合葬之墓,黑色大理石的墓碑莊重肅穆,碑上以小篆鑿刻著“先考容成風彥妣容成尹氏之墓”的字跡,隻是父親的名字尚且塗了一層紅色,顯然墓裏隻葬了母親一人的屍骨。
隻怕午門斬首之後,父親的骨骸早已不知所蹤。
左下小字的落款是:不肖子容成玘祀
——是在以他的名義,將亡人一一安葬。
至於那代替他為容成家族的亡者下葬安魂的人……
無雙知道,隻有她,別無他人了。
她讓他等了六年,為什麼卻從來不告訴他這些事?直至今日重回泰平,他才終於得以祭拜亡母。
“娘親……”
無雙張了張嘴,隻覺得如鯁在喉,卻連一句哽咽也發不出。
“娘親,阿玘來看您了……”
無雙將頭抵在那碑文上,雋秀鳳眸中光彩幾度明滅,盈盈眼睫顫抖了半晌,麵上終於露出一個蒼白的笑容,聲音低啞。
“娘親,是孩兒不孝,過了六年才來祭拜您,您在九泉之下,可是要怪罪於我了?”
“娘親,這六年裏,您一定很掛念父親吧……”
玉色手指清晰畫在碑上字跡上,冷礪石料蹉跎過指紋,一筆一劃,刻骨噬心。
“父親如今不知身在何處,不過娘親不用擔心,孩兒定會將父親的屍骨尋回,與您合葬一處。”
“生同衾死同穴,碧落黃泉,永不分離……娘親,這也是您的心願吧?”
隱約可見與碑文相摩擦的指腹邊緣顯出微微紅色,殷紅血線自指腹起,順著指骨輪廓起伏彙成血線,一路延伸至指縫掌心。
十指連心,無雙卻似毫無知覺,溫潤鳳眸中靜謐如孤鶩隱於長天秋水深處,一言不發,一瞑不視,悄然匿去聲息,是隱忍到極致的悲與痛。
“娘親,您素來心善,對孩兒亦是寬容備至。您大概是不肯怪罪孩兒的……是不是因為這六年裏,一直有人代替孩兒請來祭拜您?”
“娘親,代替孩兒將您安葬、年年都來祭奠的那姑娘,我也叫她阿玘,不知您可還喜歡?”
似是回憶起了什麼,無雙嘴角勾出柔和的弧度,眉眼間淺淺溫柔。
“可惜,孩兒把她弄丟了……孩兒這就去把她找回來,娘親您說可好?”
“下次,孩兒定會,帶她一起來看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