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君埋泉下泥銷骨(2 / 2)

他想起幼時曾聽說過,這段九卿是在莫名失蹤兩年後,於哥哥出殯那日回到段氏繼任家主,並在祖陵前立誓終身不再嫁,從此以未亡人自居,卻從來不曾言明夫家為誰。

今日想來,這段九卿定是將自己許給了司空玉,如此也便說得通了。

無雙又問:“後來呢?”

仆人答:“閣主拒絕了段九卿,並警告她,不可打姑娘的主意。”

“那阿玘……可曾對段九卿說過什麼?”

“回公子,姑娘說的是,司空玉這個家夥,縱然皮相再好醫術再高,可他也是沒有心的……”

無雙聽得失笑,這的確是她能說出口的話。

司空玉沒有回應段九卿的深情。他或許真的像世人傳說的那樣,是沒有心的,所以自然而然地,他也沒有情。

司空玉甚至對慕安說:“爻辭穀除了夙玉閣外沒有人居,而夙玉閣中又沒有與你年紀相仿的,如今來了個段九卿,你若是覺得寂寞,就將她拘在閣中陪著你解悶罷。”

聽著仆人的敘述,無雙甚至能想象得出當時,她對這句話嗤之以鼻的模樣。

她或許真的害怕寂寞,可她也沒有把段九卿一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困在爻辭穀終老的道理,別回頭陪伴不成反生怨懟,可就得不償失了。

更何況那時,她並不知,司空玉已經命不久矣。

所以理所當然的,當段庭病危的消息傳到夙玉閣後,慕安逆著司空玉的意思,把段九卿平安送出了爻辭穀。

——之後又回到了慕安與司空玉二人相顧對愁眠的日子。

又過了一年,司空玉身死,慕安避世,一避就是十年。

再往後,便是昆侖山白水旁,慕安撿到他,帶回他,養育他。

無雙驀地覺得心疼——他竟從未想過,自己到底已經錯過了她二十年,甚至更久。

心疼之餘,更是心驚:二十年不見,阿玘怎會突然找上這位段九卿?

探訪舊友?那隻不過是她的借口罷了。

無雙眉頭深鎖。

慕安臨走前幾日,曾有意無意地提醒他不許擅自出穀,語氣半是自得半是告誡。

慕安將房間收拾得很幹淨,無雙在她房中坐了良久,仍是半點兒看不出她此行的目的。

無雙不禁按了按眉心,隨手從桌案上拿起一本書,見是司空玉的手劄,便翻看起來,聊以解乏。

沒想到這一翻,竟叫他窺出了幾分端倪。

——司空玉二十年前所鑄傀儡,從次品到成品,再到不慎壞掉的一些,共有七十二個。

壞掉的與被棄用的那些殘次品,也被司空玉記錄在冊,共有十五個。

這一頁最後的字跡與司空玉不同,但無雙看得出是慕安的筆跡,因此不難想到是慕安在司空玉死後,在代替他繼續記錄,隻記下了一個。

如此便是十六個。

可無雙記得清楚,偌大一個爻辭穀中,明明隻有四十六個傀儡仆人。

而他在爻辭穀已經呆了六年,自他接手穀中仆人的控製權至今也有兩年了,還不曾有過廢棄的傀儡。

何故會平白多出來十個傀儡仆人?

或者換句話說,她是什麼時候,把那些傀儡仆人,送出穀去的?

鳳眸裏的光倏忽暗下去,彙成一股深海礁石間危險的細流,暗潮洶湧。

無雙攥住手劄的手一點點收緊,那隻令人賞心悅目的手如今戾氣漸露,指骨分明間脆弱泛黃的紙卷已有寸裂的跡象,幾乎要湮碎成粉末。

阿玘,阿玘,我可真是……低估了你。

他又想起前年霜降時節,他在折雪園渡年樹下,說要與她結百年之好時,她在十步之外,對他回眸一笑,言猶在耳:

“好啊,隻要你別反悔。”

——已經說出口的話,自然不會反悔。

“再過幾年吧……你現在年紀太小了,待你弱冠,再行大禮,如何?”

——你既然答應了,再等幾年也無妨。

“如今時間對我而言已沒有意義,我等得起。”

那般清秀單薄的女子,竟也能在這回眸一瞬裏,笑得百媚橫生。

無雙的手驟然攥緊到極致,又猛地鬆開,整隻手瞬間失去血色,又緩緩泛上微微的紅,在燭火搖曳下顯出幾分醉人的妖異。

——阿玘,我怕是……等不起了。

將手中幸存的手劄放到書案上,又隨手撫平了褶皺,無雙這才起身,衣袂扶風,麵容雅俊,眉間一點朱砂嫣紅,還是平日裏那派溫潤——那叫慕安愛極了的清貴公子的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