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玉這個人……我始終覺得,他大概真的是沒有心的。你對他好,他或許記著,卻不會因為這份好而感到歡喜。”
“你好歹是個明是非善惡的,也知道該如何承人的情。若非在這爻辭穀裏,司空玉隻能是個不被世俗容納的怪人;而你的境遇,就要比他好多了。”
言至此處,慕安原本輕快的語調微微沉下去,透出幾分悵然。
“你說他啊……他這樣的人死後,是登西方極樂世界,還是墜入阿鼻地獄呢……”
又自嘲地笑起來:“他都死了二十年了,說不定早已往生,我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意思?真是矯情。”
無雙靜靜聽著,不置一詞,隻定定看著她,她倒也沒有非要無雙接話的意思,隻自顧自繼續說著:
“你是一泓清水,他卻是一塊冰,對上了就是一個死,捂化了還是死。”
這話說得隱晦,無雙卻聽懂了她的意思,無意就此多言,轉而道:“你方才說你想他。我還以為,這麼多年過去,你早就把他忘了。”
“怎麼能忘?”慕安甩了甩身上月白的衣袂,悠悠歎息,“都為他披麻戴孝這麼多年了,怎麼能忘。”
“披麻戴孝?”無雙眉心微蹙。四年多來,他見慣慕安一身月白衣裳,隻當她是喜好這素淨顏色,卻不曾想過,她是拿這一身當作孝服在穿。
念念不忘亡人,披麻戴孝二十年,不知如此,可算長情了?
慕安還是那般沒心沒肺的模樣,無雙竟覺得如鯁在喉。
思忖片刻,無雙道:“我送你回去吧。”
“回去?”慕安歪了頭看他,麵露疑惑,“去哪兒?”
“回你屋裏去。”
慕安吃吃的笑出聲來。
“我還以為,偌大一個爻辭穀中已沒了我的容身之處,如今你終於也要趕我走了呢。”
無雙不動聲色:“為什麼會這麼想?”
“以爻辭穀的能力,雖不敢妄言征戰天下,顛覆一國朝綱卻是夠了。”
“誠然。”
“你當初一心上天門,不就是為了報仇平反嗎?如今你引而不發,也隻是韜光養晦,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罷了。”
“……嗯。”
“我當初不讓你進司空玉的書房,不讓你看他的手劄與書,就是不想教你、為了拘著你。可你這麼聰明,到底還是看到了。說到底,我隻是個礙事的。”
“……不……”
“司空玉會的,如今你也都學會了。穀口的陣法再也困不住你,閣中的仆人盡數聽你號令,就連司空玉素來自負的醫術……”
無雙打斷她:“我不會擅自出穀,也不會趕你走。”
聲音低沉,帶著微微的磁性,天生一種蠱惑力。
慕安差點兒就在這聲音裏失了魂魄。一恍神,驀然浮上心頭卻是當年在昆侖白水畔撿回來的少年郎,奄奄一息,伶仃倔強,輕巧一逗就紅了眼眶。
她還記得無雙初來之時,身量尚小,穀中沒有合體的衣裳,慕安便抱著玩笑的心態,從司空玉的衣櫃裏挑出幾件來,改小了給他穿上。
因改得不甚細心,衣服並不好看,寬鬆地罩在年幼的無雙身上,乍一看還頗有幾分滑稽之感。無雙卻不挑剔這些,泰然自若地穿了,舉止得體言談有度,竟也將這身不合體的衣著穿出了一派君子風雅。
她那時讚歎之餘,隻覺得有趣,時不時就會仗著自己年長於無雙,也不顧兩人身高相近,故作語重心長地去摸他的發頂,自以為慈愛。
如今這個少年郎卻是足足比她高出了一個頭來。別說讓慕安去摸他的發頂,便是向上伸直了手臂,也隻能勉強夠到他眉心那一點朱砂了。
這實在也沒什麼好感慨的,人總會長大,甚至還有些人,一夕就老了。
“你心中有怨恨。滅門之仇不共戴天,遲早會蒙蔽你的雙眼。”
慕安漫不經心地說著,一步一步走進雪裏,不知又想到了什麼,語調幽然:
“你今後要怎樣都好,隻是不許把人引進來,我還想在這兒養老呢。”
沉默片刻,無雙在她身後,鄭重道:“若真有那一日,你……你攔著我便是。”
慕安止步,似乎是笑了。她沒有回頭去看無雙此刻的表情,隻是覺得自己這個時候應該說些什麼才合適,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就這樣靜了片刻,無雙輕聲開口:
“阿玘,你可願……與我,結百年之好?”
一字一字,清晰地落在慕安耳中,纏繞舌齒,流連繾綣。
慕安霍然回首。
身後,渡年樹下的人長身玉立,白衣清絕,容貌俊美如冰雕玉砌,偏偏眉間一點朱砂嫣紅如訴,成了這皚皚天地間唯一鮮活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