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飄著毛毛細雨,些許雨點濺到她那雙紅色短靴上,她帶著行李,瑟縮在巴士站裏,依舊穿著昨天那身單薄的衣裙。
巴士的班次似乎不多。她跟戴德禮律師約好了上午十一點半。巴士,快來吧!
車子一輛接一輛駛過。她茫然地想起那張不快樂的臉。那個人已經死了嗎?是怎麼死的?是自殺嗎?那個人似乎一直都活得不順心。她死的時候,是孤零零一個人嗎?
喜喜想起她第一眼看到那張臉的時候,不是這樣的,那是一張滿懷著希望的圓臉。
她六歲那年,有一天,姑娘把她領進去院長的辦公室裏,那張充滿希望的臉孔一看到她,就露出很想討她歡心的燦爛笑容。站在她旁邊的那個男人,臉上好像沒有任何表情。
院長跟她說,這兩位是秦先生和秦太太。
秦太太蹲下來,撫摸她的臉,帶著微笑說:
“噢!喜喜!你看起來好小啊!”
一輛巴士駛進車站,車門嘎嘎響地打開,喜喜拖著行李上車。車上隻有幾個人,她坐到後座去,把肩上的包包和行李箱放在旁邊。
車子緩緩往前走,她扯下頭上的毛線帽,把雨滴甩到地上,然後又戴回去。帽緣下那雙黑眼睛無神地望著車窗上的雨花。
九月初的一個清晨,那個人和她丈夫來孤兒院把她領回家。她舍不得哥哥,哭鬧著不肯上出租車,他們抱她起來塞進車廂裏。
車子走了很遠的路,停在一幢舊唐樓外麵。
她早已經哭累了,那個人抱著她下車。她伏在那個人柔軟的肩膀上,睜開困倦的眼睛瞧了一眼那幢房子,看見二樓的一個小陽台上爬滿了漂亮的紫色藤蔓。
“這是我們的家!”那個人指給她看。
她的新家是一間有兩個房間的小公寓,長長的屋子,有一排塞滿了書的書櫃。黃色的拚花地磚很舊了,綠色的玻璃窗十分陰鬱。
為她預備的那個房間的床上放滿了新裙子和玩具。
那個人拉著她的手說:
“喜喜,你以後就住在這裏好嗎?”
她淚汪汪地問:
“秦太太,你可不可以也收養我哥哥?”
“要是你乖,我遲些把他接來跟你一起。你以後叫我媽媽,好不好?”
“媽媽。”
那個人好像沒法生孩子,所以隻好領養。她丈夫在外麵有女人,很少回家。一回家,兩個人就吵架。一吵架,那個男人就會生氣地說:
“阿乙,你這分明是不想我回家!”
他真的幹脆不回來了。
從此以後,那個人不再去照顧她那些藤蔓了,任由它們在陽台上到處攀爬。
每一次,當喜喜跟她提起收養哥哥的事,她總好像沒聽到。終於有一次,她歇斯底裏地吼:
“我不會收養你哥哥!我討厭男孩子!我不會再收養,孩子沒啥用處!”
喜喜沒有再提了。
上課的時候,她總是做著白日夢。
在家裏,她雖然試著要感激和可憐那個人,卻不知道為什麼,她就像是報複一樣,常常千方百計把那個人氣瘋。
那個人怨恨地對她說:
“那天我在孤兒院第一眼看到你時,你看起來是那麼楚楚可憐,好像要是我不要你,你就完了。可你看你現在,即使隻剩下最後一口氣,
你也是會跟我對著幹的。你把我給騙了!”
到底是誰騙了誰啊?
那個人卻常常跟朋友抱怨:
“她呀是個沒良心的!早知道我就不要她!錢呀我自己花,用不著為別人養孩子!”
那一年,她十四歲,十一月的一天,她放學回家,發現自己的東西全都收拾好放在門邊。那個人臉朝大門,坐在客廳的一把椅子裏,好像一直等著她回來。
“我已經辦好手續了,孤兒院的人很快會來接你回去。我放棄啦!我管不了你。”那個人冷冷地說。
她哭花了一張臉,苦苦哀求那個人讓她留下來。
那個人久久地望著她,不動心地說:
“我不會再相信你!不管我怎麼愛你,你也是不會愛我的!你滾吧!滾回去吧!我決定了的事情,是不會改變的。”
突然之間,一陣輕輕的電鈴聲響起,是她們家的電鈴聲。她眼睛裏頓時浸滿了淚水,禁不住回頭望了一眼那扇緊閉的大門。
那個人坐在椅子裏,幽幽地對她說:
“去開門吧,你自由了!這就是你想要的。”
走了那麼多的路,她又回去了。
可是,哥哥已經不在孤兒院裏了。
巴士到站,她下了車,拖著行李穿過一個街口,轉到下一條路,找到戴德禮律師行所在的那幢小型商廈。
她緩緩抬起目光,瞧了一眼上麵那些積塵的棕色窗戶,這時她想起那年那天映入她眼簾的,纏繞著陽台的紫色藤蔓。
離開之後,她再沒有回去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