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元月三號,鵝毛大雪。
一個白衣白帽的女孩子哆嗦著向一堵舊牆上麵貼小廣告。
“莫傑,男,二十二歲,元月一號晚行蹤不明,當時身穿白色套頭毛衣,黑羽絨服,黑褲,黑色旅遊鞋。有提供其行蹤的朋友必有重謝。(如你看到馬上跟我聯係!)陳瑤,電話……”
她搓著手,反複看著自己貼完的那張紙……尋人啟事是這麼寫的吧?老天爺真是懲罰她,偏偏要他在這個時候不見了。
在她最最不想他不見的時候。
雪越來越大,越來越急,她全然不顧,伸出手抹平了啟事上最後一道皺痕,然後跑向遠處——還有二十多張要貼,真希望他馬上能看到。
隔過兩道牆,馬路邊,戴著毛線帽子的高高瘦瘦的青年正在和氣的問一個過路的老太太。“您看見過這個人嗎?”
對方搖搖頭。
“您再想想……他不是經常到這一帶來買菜的?……對、對!就是那個中等個,短頭發,嗯,總是笑眯眯的小夥子……”
老太太拉長聲道:“啊——就是那個挺會講價的小夥子吧,滿可愛的,老幫我拎東西……不過這幾天沒看見他啊!最後一次?大概前天吧……對,一號的晚上,我還看見他在這邊溜達呢,嗯,沒事,他還跟我打招呼呢,問我要不要他幫忙拿東西。”
又廢了不少口舌,終是一無所獲,目送走了老太太,那少年一抖臉上落上的雪花,歎了口氣。這樣的天氣,那家夥躲到哪裏去了?他捂一下自己的臉,有點煩躁的想。他的臉凍得有些紅撲撲,眉宇間帶了不少青春的朝氣,這樣的模樣,也許更像個少年。雪隨著最近的一股冷風撲到他身上,藏藍的羽絨服幾乎變成了白色,他隨便的拍了拍,又向前走,和胡同裏剛剛出來的少女擦肩而過。
兩人的身影分別消失在街的兩邊,隻有牆上剛剛貼好的尋人啟事上麵,莫傑那張微微笑的臉停在了那裏,帶著那麼閑散,那麼釋然的神氣。
一、迷失
雪花撲到玻璃上,迅速的融化,變成冰一樣的薄膜,一層,又一層。這時屋裏的軍浩看來,外麵就是一個冰凍的朦朧的世界,一切都看不清楚。
“小莫,你在哪裏?”他焦急的想,剛剛脫下來的毛線帽子拿在手裏濕漉漉的,他舍不得丟掉。這個帽子是莫傑在自己十八歲生日的時候送的禮物,本來他並不時刻記得,隻是現在,他恍然發現自己已經不離不棄的戴了它四年。
也許還會更久,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能知道莫傑在哪裏。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從來不會消失在他的視線內超過二十四個小時。“小莫,我要考試了,心裏特別緊張……”有時候他會這麼說,然後電話那頭,會聽見對方輕輕的笑:“沒事,你軍大少爺怕過什麼啊!好好考,考回來我熬湯給你喝。”
莫傑總是能夠有神奇的力量處理好任何事。軍浩想起來,自己已經習慣了有莫傑在身邊的日子,貪圖享有他的友情,他的幫助……直到他頭一次徹底決然的失蹤。雖然三天,已經夠他受的了。
哪裏傳來的鈴聲?他反應了好半天,才明白是門鈴在響,打開門,外麵是個白衣的女孩。軍浩恍然覺得剛才好像在哪裏見過,那個擦肩而過的影子嗎?他沒有多注意,女孩先開口了。
“軍浩?”
“哦。”他回答,愕然。
“我是陳瑤。”
軍浩點點頭,木然的做個手勢讓她進屋。他的客廳雜亂,但是簡單,陳瑤拘謹的坐在沙發上,把一堆雜誌推到一旁。
軍浩撿了個沙發墩子坐在她對麵。
“我那天給你打過電話的。”陳瑤說,“莫傑失蹤了。”
軍浩道:“我知道,我一直在找他——我看見你的尋人啟事了。”
陳瑤眼睛裏有一股熱氣,有些衝動的說:“你也看見了?我寫的好嗎?明白嗎?他如果看見了,會馬上回來嗎?”
軍浩被她問的有些局促,老實的說:“會的,如果小莫看見了,不會不回來。”過了幾秒,他又補充道:“他從來不會讓別人為他擔心。”
“他是這樣的……”陳瑤說,“從他來我家的第一天起,他就是這樣。”
還是五歲小孩的莫傑被高大的父親領進門的時候,托著兩條麻花辮子的自己不服氣的對他做著鬼臉。
是車禍,在三歲的時候帶走了媽媽,對於媽媽的樣子她很迷糊。爸爸那時候還在當警察,每天早出晚歸,幾乎來不及照顧她。童年唯一清醒的記憶是十歲的時候,莫傑來了。爸爸從孤兒院把他帶回來,為的是不叫她孤單。“莫傑會照顧你,保護你,就跟爸爸一樣。”她開始不信,但是,在莫傑第一次牽著她的手去上學,在莫傑第一次給她熬熱乎乎的湯,在莫傑為了她跟高年級的同學打架,直到鼻青臉腫,在發生了那麼多之後,她習慣了他的保護。
“他對我來講,是哥哥,是朋友,是親人……”陳瑤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跟這個並不十分熟悉的人講這些話。如果換個時間,換個地點,她不明白自己是不是有勇氣對第二個人說。
“我已經不能離開他。”
軍浩不知道說些什麼,隻好低頭,氣氛陷入了不可挽救的尷尬。終於,他開口說:“可是你們家對小莫,好像不怎麼好吧。”陳瑤眉毛挑了挑,露出一點習慣的刁鑽:“怎麼不好?我們家供他吃,供他穿,養他長大,又有哪一點對不起他?”
“他對你們家的貢獻也夠了,為什麼不讓他考大學?”軍浩一提起這個,口齒伶俐了許多:“難道小莫不可以離開你們家自由過日子嗎?你爸憑什麼為了一句錢不夠,就不允許他考大學?你們明明知道,就算沒有你們家的資助,小莫也有辦法解決自己的學費的。”
陳瑤道:“你會幫他嗎?對了,你有個有錢的爸媽。”
軍浩道:“是,我的養父養母很有錢,而且他們早已經移民到加拿大去了。”
陳瑤道:“有的人很好運,有的人命不好,這也很正常。”
軍浩愣了一下,放大了聲音道:“他不是命不好!我的好運根本就是他給的。”
“什麼?”
軍浩側過腦袋,瞅著腳下的地毯。
“我們八歲的時候,曾經有一對非常富有的夫婦來孤兒院,想領養一個孩子。那兩個人……真是好人,他們非常相愛,但是不能生育。孤兒院的院長把我們都叫過去,讓他們自己選擇。他們看上了小莫。”
陳瑤道:“那家夥小的時候……倒真是挺可愛。”
軍浩道:“可是他沒有答應,他把我推了過去……就這樣,當我跟養父養母離開孤兒院的時候,他還來送我。”
陳瑤驚訝道:“他為什麼這麼做?”
軍浩說:“我的錯。我一直不能習慣孤兒院的集體生活,那時候,很多次在半夜獨自醒來,怕的不得了,拍醒小莫來陪我。我曾經對小莫說,我真希望能早一點被收養,離開這個鬼地方……當那對夫婦來的時候,我拚了命的擠在最前麵,可是他們還是看上小莫。後來我很傷心,一直到院長找我去,我都沒有跟他說一句話。我還記得那對夫婦站在那裏,旁邊是小莫,院長對我說:去,叫爸爸媽媽。我的眼淚刷一下就出來了,小莫拉著我的手說,他不喜歡被收養,所以把這個機會讓給我。可我知道一定不是這樣,小莫其實是為我好。”
陳瑤聽到這裏小聲道:“他就是一傻子……”接著咬緊嘴唇,盡力不讓積攢了很久的淚流下來。
漆黑的地下室。
“夜,這回你又帶回了一個好東西啊!”紀巫女讚許的說。夜搖搖頭,把掌心那個淡黃色的水晶球小心翼翼的放進精致的雕花盒子裏。
“這個東西,雖然很好,可還不一定會屬於我們。”
紀巫女不解道:“他不是跟我們定了契約嗎?”
“根本就沒有永遠有效的契約啊。”
二、重逢
飛機劃過跑道,優雅安全的降落。軍浩第一個走出來,呼吸另一個城市的空氣。這是個令人向往的地方,也是軍浩的老家,四歲之前,他一直生活在這裏。雖然他已經沒有多少的記憶了。
十幾年了,老家,我回來了。軍浩有些激動的想,又不可避免的想起莫傑。在孤兒院的時候,他曾經多次的描述這裏,莫傑聽了,會認真的說:“軍浩,我長大以後一定要去你的家鄉生活,我說的是真的,我們可以一起去。”
三年……莫傑失蹤已經三年,他想盡了各種辦法,都不曾找到他的任何蹤跡,終於他厭倦了等待,選擇在這個冬天離開,直接回到這裏來。
臨上飛機之前,他去找了陳瑤,在那個莫傑經常端著鐵鍋鈔飯的廚房門口,已經成熟了不少的陳瑤對他說:“你看這裏,一點都沒有變,爸說了好幾次要買新房子搬家,我都不幹,我說如果要走他自己走好了,我離開這裏就不能活。”
軍浩不知道說什麼好,陳瑤看著他,天真的笑了:“我很傻是嗎?反正我爸是這麼說的,他還說了好多難聽的氣話,什麼當初就不該把莫傑帶回來,還說莫傑把我給帶壞了,我不許他這麼說……原本,原本在那個除夕的晚上,我已經考慮好了,我打算告訴莫傑,我喜歡他,如果他接受,在我畢業之後我們就可以在一起。因為那時候,我們兩個都自由了……”
軍浩啊了一聲,陳瑤恍然的搖頭說:“我跟你講這些幹嘛!莫傑也許根本就不想回來了,你知道嗎?他是被我氣走的,在那個除夕的晚上,我又跟他吵架了。我那天嫌他做的飯不好吃,其實……其實他做的東西我都愛吃,隻是突然想罵他,看見他隻是做飯,多一眼都不看我的模樣。往常,他也都是笑眯眯的不理我的,那天卻忽然對我說:‘如果有一天我不給你做飯了,你會餓死嗎?’我當然說不會,而且我還大聲說:‘誰要你做飯來吃!我巴不得永遠不用吃你做的飯!’後來他笑笑,放下手裏的碗筷,出門就走了。我沒有追他,我以為他什麼都沒拿,很快就會回來的,他還能去哪裏呢!可是一走就是三年。”
軍浩不自覺的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安慰說:“這不是你的錯,小莫不會跟你計較……我想他或許是在別的地方,有走不開的事情,真的。”
陳瑤點頭,說:“那麼他有一天還會回來了?”
軍浩道:“一定會的。”
陳瑤道:“我相信你!因為你跟我一樣,是到死都會想著他的,對吧?我們也是朋友,對嗎?……你會給我寫信嗎?告訴我一些關於他的事情,那些事情我以前從來都努力裝得不屑於知道……現在我恨我自己。”
她低垂著頭,還是被軍浩看見雪白的腮邊兩滴晶瑩的淚珠。軍浩急忙的說:“我會寫信,如果我碰到了莫傑,也會立刻告訴你。”
“你見到了他,就叫他回來,讓他回來看看我,就算是隻看一眼也可以。”陳瑤抓住軍浩的胳膊,仔細的說:“我什麼都不再要求他,隻是想再看他一眼。”
必須要答應她,軍浩想,陳瑤在他眼裏原本隻是個刁鑽古怪的女孩,他以為她是瞧不起莫傑的,每次遠遠的看到他倆,總是看不到她臉上對莫傑的好顏色。誰想到她的用情這麼深呢,也不知莫傑知不知道。
冬季有些刺骨的冷風吹得他有些冷,收了收棉衣的領口,他踏上了家鄉的第一步。“我先到了,莫傑……你現在呆的地方,是不是也有這麼冷呢?”
冬天的第一片雪花,好像落到軍浩的鼻子上了,他一抹,手指間隻剩下淡淡的涼意。來到這個城市快一個月了,還沒有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不過住的這個地方還是挺滿意的。“花園小區”是他以前的家,在父母還沒有舉家搬到那個城市之前,他的那個完整的家就住在這裏。這回軍浩好不容易才租到了屋子,就在過去的房子隔壁。每天看著以前的家門,他都有一種衝動。很想敲門進去,跟主人家聊聊天,告訴他們自己曾經是住在裏麵的小男孩。
可是那個屋主好像不在家,他從來沒有聽到隔壁傳來任何聲音。
不想了,軍浩下意識的拍拍手裏的簡曆袋,在花了一個大早上排隊等候的麵試又失敗之後,他唯一的需要隻是回到自己的屋子裏去睡覺。拐進了單元門,他開始在口袋裏麵找鑰匙,如果不是聽見了身後的門響,他是會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衝進屋子裏的。
可是他偏偏就聽見隔壁的門開了。
軍浩回過頭去,看見隔壁的屋子裏走出來一個穿著白色羽絨服的年青人,中等個,短發,眉眼清秀,臉上掛著有些閑散又迷人的微笑。“你好,鄰居。”他說。
軍浩張大了嘴巴,不相信自己三年的等待到了今天終於結束。
好像過了一個世紀的時間,他終於反應過來。
“你好,小莫。”軍浩說。
“夜,你真的這麼擔心這東西會離開我們嗎?”紀巫女問。披著黑紗的夜不至一詞。“既然你擔心,”紀巫女說,“當初何必跟他簽下這樣的契約呢?”
一雙xiu長的手終於伸出來,抓住了紅布上麵漂浮的黃色水晶球。
“它是這樣的美……美麗難道不該冒些風險嗎?”夜說。
紀巫女點點頭,還是遲疑道:“你是這麼想的嗎?為什麼我看你的眼睛裏,沒有一點信心呢?”
三、人是物非
莫傑摘掉圍裙,示意軍浩桌子上的那碗湯。軍浩端起喝了一大口,湯裏的胡椒粉或者是別的什麼東西,讓他的眼睛一下子濕漉漉的。
莫傑現在就坐在他對麵,很認真的看著他。
“感覺好點了嗎?我想你是感冒了,一個人住,還這麼不會照顧自己啊。”
軍浩搖頭,說:“我一向是這樣的,以前,小莫你一直在照顧我。”
莫傑一笑說:“我跟你說過很多遍了,我不是你要找的那個朋友。”軍浩抹一把眼睛說:“******,不可能!你倒是說說這世界上怎麼會有兩個長得一樣,名字也一樣的人?”
莫傑聳聳肩膀,說那不是自己可以解釋的,站起身拿著書包就要出門了。“你到哪裏去?”軍浩問了一句。
“去上班啊,我在旁邊的學校裏教外語課。我估計你這個單身漢的屋子現在一定亂的沒地方下腳——先在我這裏休息吧。冰箱裏有吃的,用微波爐熱一下。”
門輕快的關上了。
軍浩打量四周,果然是個整齊的屋子啊,處處都可以看出是小莫平時最喜歡的擺設——那個人不可能不是小莫的。他悲哀的想,但能有什麼讓他完全不承認這一回事呢?
傍晚,他寫道:“你相信嗎?在地球上會存在許多相同的空間,有一模一樣的兩個人用不同的身份生存在不同的空間裏?My God,這不是拍電影,我簡直不能理解自己的思維了。”
軍浩把那一張紙折起來,隨隨便便放進了信封,又提筆,想了一下,在上麵寫上陳瑤的地址。
又一個月過去,轉眼到了除夕,軍浩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漫無目的的走。明天,他對自己說,再沒有好一點的單位,他就考慮去那家並不怎麼中意的小公司了。畢竟有工資才是最重要的,身上的錢幾乎已經花完,他也因為沒什麼錢交房租而接受莫傑的邀請,搬去跟他同住。加拿大的父母幾次打電話過來,他都說自己很好,不需要經濟援助。
其實他已經捉襟見肘了。莫傑從不跟他提錢的事情,偶爾看見他出門的時候癟著嘴角,知道又拿不出交通費,便塞給他幾百塊錢。“我不缺錢,先借給你吧。”軍浩十分感激,也不說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