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模模糊糊地出現一個人影,搖晃著。意識在漸漸離開我的身體。
那是誰,是我的竹聲嗎?
“竹聲,是你嗎?”
“是的,我是你的竹聲!”
我又看到你了,這太好了,竹聲!你終於回來了!
“你好嗎?我好久沒見到你了!”
“是的,我們分開好久了……”
“你是來看我的嗎?”
“是的,我來看你來了……”
“我現在還死不了,可是我……很糟糕!那個家夥說,我還死不了,他說了,兩年後還要……對不起,我忘記了他說的兩年後要做什麼了,總之,我還死不了——那麼,你還要離開我嗎?”
“是的,你要活著。不要讓他再打你了,再打,你就死了!我不要你死,你可以活下去,你會活下去,你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你要結婚、生子,慢慢地、幸福地老去,所以,我還要離開你……”
“不要……不要離開我!不要再離開我了!”
“為什麼?我希望你好好地活著!”
“不,我不要!”
“為什麼?”
為什麼?因為你是我心愛的,我需要和你在一起!永遠不再分開!竹聲,我是你最心愛的人嗎?
可是這句話我還沒說出來,耳邊就有一個聲音響起了:
“真的要我再打那一拳嗎?”
竹聲不見了,該死!一陣難過和委屈湧上來,同時湧起的,還有一陣更沉重的憤怒——該死的王大海,你趕走了我的竹聲!我化身厲鬼,必然不放過你!
“要打……”
“你……你這麼死硬,到底是為什麼?你連我為什麼打你都不知道,你到底在死撐著什麼?”他的話忽然變得怪異了,竟然像是有點怕我。
“算了,你還是少說點話吧——你現在多說一句,將來就少活一年!”他蹲下來,把手放在我的小腹部,輕輕地按著。一股渾厚的熱流從他堅如鐵石般的大手中心傳過來,一點點地驅散著從我心底裏泛出的寒意。
“你第三句話還沒說!我隻當下麵就是你的第三句:你說是打,還是不打?”
“第三句……我已經……說了……”
“沒有,你沒說!第三句,到底是什麼,打,還是不打?”
“第三句……是……流氓……英雄……主義……”
他霍地站起來,怒道:“你……你他媽的……活的不耐煩了,找死啊?”
死?
是的,就是死亡。我太向往死了,死是萬古長眠,王爾德在他的《快樂王子》裏說:“死亡是長眠的兄弟。”
而無論死在那些充滿詩意的人心中是什麼,對我而言,死都隻有一個意義,那就是,我可以和我的竹聲在一起了!
這種相聚,可以讓我忘記一切煩憂。
這種相聚,可以永恒。
這種相聚的願望,現在充滿了我的整個身心。
我離死亡,已經如此之近,離竹聲,也就是咫尺之遙。那麼,舉手之勞即可遺世而獨立,羽化而登仙,一勞永逸,何樂而不為?
我似乎已經聞到了死亡的氣息,一種虛無的氣息。是的,是虛無,死,就是虛無,是身與心的徹底泯滅。虛空將我包圍,這虛空是一切,這虛空裏有竹聲,而我,也將成虛空,我將與竹聲融合。
“好吧,我……成全你!”
他把我抱起來,放到輪椅上。然後他退後幾步,看著我,兩手慢慢交替前伸。我看見,他的左手,有暗紅的東西一點點滴落下來!
是我口中噴出的血,還是他的手流血了?
不,不是我的血,我的血全灑在胸口和地上了,他並沒有碰我這裏。那他是什麼時候流的血?難道,是打中輪椅的時候用力過猛?
哦,不管他是怎麼弄出來的血,不管他!我隻需要靜靜地等待這幾秒鍾,這幾秒鍾過去,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與我無關,管他是不是弄傷了自己!
他的雙手還是左拳與右掌形,由慢而快,越來越快,快到我已經分不清他伸出的是哪隻手了。拳影與掌影織成了一張綿密的網,向我撒來。我閉上眼睛,那迫在眉睫的拳掌消失了,隻剩下呼嘯的風聲,直逼我的麵門。
“啪!”
一滴熱熱的血打在我額頭上,然後是第二滴、第三滴……越來越多的血從他手上飛來,打在我臉上、從我耳邊飛過去。
那是他的血!
他確實流血了!
我動都不動,任他打,為什麼他會流血?他明明可以不流血?
我睜開眼睛,看著那隨時都可能擊中我的拳影,一個疑惑鑽進我已然陷入混沌的心中。
是因為他“出道十年,每出一拳,必然見血”?他無法忍受自己對手無寸鐵之人的重擊,所以擊中輪椅,使自己受傷流血,以踐其言?可這是為什麼?他不打我不就完了?
電閃火石之間,一個念頭冒出來——這都是因為那句“流氓英雄主義”!
流氓,會不會成為英雄?
誰會認可這樣的英雄?誰會交結這樣的英雄?誰會敬仰這樣的英雄?他無法確定。
他不知道我的三句同樣的話是實實在在的一句感慨,還是在譏誚他、辱罵他,他矛盾。或許他也曾經幻想成為一個英雄——哪個熱血、勇武的年輕人不渴望成為眾人矚目的英雄——可是他終究成了一個流氓,一個人人憎惡的流氓,他矛盾。他的身上,有著肮髒不堪的汙濁洪流,而他的心裏,有一些未曾泯滅的良知之火,他矛盾。
所以,他無法繼續對無法還擊的我施以最凶殘的暴力,隻得把自殘作為附件!
“你的……手……流血了……”
他的招式一頓,但隨即又運轉如飛。
“你可以……”我想說的是“你可以成為英雄”,但是我說話太艱難了,這句話隻說了一半,他的拳已經遞到了。
“噗!”
他打在我的胸口右側,刹那間,我的半個身子像是被切掉了,而我的脖子,也猛地一疼——他這一拳,把我打得帶著輪椅轉了起來!
天旋地轉!如身在旋渦激流之中——在他的一擊之下,我連著轉了四五圈。
每出一拳,必然見血!
這同類相殘的一拳,該是誰流血呢?
這是最後一刻,我所想到的,不過這個念頭一閃而過,我已經陷入昏暈之中……
殘陽如血,暮色蒼茫。
叢林中,一個男人抓著另一個男人的肩膀,拚命地搖晃著,聲嘶力竭地呼喊著:“到底什麼是流氓英雄主義?你快說,你快告訴我啊!到底什麼是流氓英雄主義?流氓,到底能不能成為英雄?到底能不能?為什麼?為什麼你非要讓我打你?為什麼你要搶走我愛的女人?為什麼不問問我為什麼打你,為什麼不問?為什麼?你是不是以為我是為了錢來打你?是不是?不是,不是……你他媽的就是個妖怪,是個妖怪……你這個妖怪,你不要死,你快說啊,你他媽的快說啊……”
他的聲音嘶啞了,帶著一種簡直非人的震怖,驚起了林中歸巢的倦鳥,撲棱棱地飛起來,飛向那個帶著冷意的傍晚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