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韶華如夢(2 / 3)

我那傷痕累累的手上一定還插著針管,他握起我的手,我的臉頓時就因為疼痛而扭曲了,可是他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今天他委托我來看望你。這是我們最好的醫院,這裏是絕對安全的——門口就是二十四小時的武裝警衛,樓下也有!希望你不要擔心,安心養傷……還有……”

“……我的……手……”我齜牙咧嘴地忍著疼痛擠出一句話,許則工連忙把我的手放下了:“對不起!我把你弄痛了!”

我覺得他還是把我的手拿著的好,雖然那也很痛。他把我的手放下,一陣疼痛幾乎使我昏厥過去。

市委?市委是幹什麼的?我和市委有什麼關係嗎?我是大領導嗎?看著眼前漸漸變得清晰的這個人,我心裏的某些影像像是複活了。哦,這是一個領導,又一個不知道該歸到中年或者老年的大領導。

一陣恐懼襲上心來,我掙紮著要爬起來,嘴裏艱難地說道:“……老羅……本子……”我這樣動著,身體一陣陣劇痛,與其說我是在說話,不如說是在呻吟。

“東西都完好無損,電腦,還有手機,我們替你拿來了,都在這個櫃子裏,沒有人會動你的東西的,你放心養傷吧!”許書記一邊說著,一邊和心瀾把我輕輕地放倒在床上。

我靜了下來,聽見許書記對心瀾說:“我們已經給你請過假了。需要什麼,就直接對我說!”說著把一個什麼東西交心瀾,大概是他的名片。許書記在屋裏又檢視了一番,見我沒什麼要說的了,就離開了。

周圍一片安靜,靜得像是我和竹聲走過的山路。我的大腦終於重新工作了,盡管還十分困難。記憶在一點一點地恢複。我是在哪裏?不是在山路上?對了,許書記說是在醫院。我為什麼到醫院來了?那個醫生說我滿身是傷,我和人打架了嗎,心瀾說我和人打架了。打架?是了,我是和人打起來了,當時有幾個人闖進我的屋子裏,似乎還把門撞倒了。他們為什麼要打我?我為什麼和他們打起來了?實在想不起來了,頭痛如鋸。痛啊……

“誰是竹聲啊?”心瀾輕輕地問道。

竹聲?我的疼痛消失了,可一想到自己已經回到了現實中來,另一種痛就湧上來,把我淹沒,讓我幾乎無法呼吸……

誰是竹聲?我的心裏什麼時候會有這個問題嗎?竹聲,哦,我的竹聲!她就像是一個印記,在我的手心裏、在我的瞳人裏、在我的背上、在我的生命裏深深銘刻,我的一生都將保存著她留下來的色彩和氣息,保存著她青春芳華的的芬芳。

“竹聲是我的同學……”

“是你的中學同學嗎?”

是的,竹聲是我的中學同學,也是我的小學同學,她就住在離我家不遠的一個小院子裏。她出生的那年,她家門口那已經開花的竹子又開始冒筍了,所以她爸爸給她起名叫竹聲。小學五年裏,我和她吃同樣的早飯,在同一個教室,共用一把傘和課桌。我們一同走過那條彎彎曲曲的山路,跨過那條小河去上學、回家,我們一同了走過那段如詩如夢的歲月裏的每一個清晨和黃昏。我有多少次成功,那裏麵就有多少個竹聲的鼓舞和欣慰,我有多少次失敗,那裏麵就有多少個竹聲的安慰和激勵,我有多少次感動,那裏麵就有多少個竹聲的影子!

“竹聲……是我中學的同學……”

“她……漂亮嗎?”

竹聲當然漂亮了,我想不出世界上還有誰會比我的竹聲更漂亮了。她臉龐的每一處都是那麼精致,讓我總也看不夠,我甚至有時想,到老了,竹聲會有皺紋嗎?皺紋在她的臉上是怎麼生出的呢?她的皮膚那麼光滑,皺紋怎麼會落在她臉上呢?這問題讓我那麼迷惑,想看她的皺紋是怎麼出現的就成了我不願離開她的一個原因,這一點我從來沒對她說過。當然那時竹聲還不曾問過我會不會離開她,是嗬,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哪裏會想到兩個人是終究會分開的呢?在我們的心裏,兩個喜歡在一起的人是永遠不會分開的。

是的,竹聲是漂亮的,漂亮得讓現在的我心痛,但在漂亮之外,她有更多東西是讓我無法忘卻的。小學畢業那年,她生了一場病,足足煎熬了她一年半,這樣她上初一的時候,我已經上初二了。她又去上學那天,是我和她爸爸把她背著走過那段山路的。那時她很虛弱,也很瘦,幾乎比在上小學時還要輕還要瘦了,但是她是那麼高興啊!她不停地用她的辮子撓我的脖子,把我癢得幾乎要飛了。可我請求了半天,她才把手伸過來,輕輕地給我撓著,後來她不撓了,就在我的背上靜靜地睡著了。我感覺肩膀上濕漉漉的,不知道是我的汗水還是她在睡夢中流出的眼淚。為了不在那彎彎的山路上把時間耗去,也為了把功課補上來,或許還是為了別的什麼,竹聲一上初中就開始住在學校裏,每個月才和我一道回家一次。那時學校裏隻有幾個人住校,周末的時候,老師們都回家了,偌大的校園就顯得空蕩蕩的。一開始我提出也住在學校裏,可是她堅決地反對,說我會影響她的學習,我說我比你學得早,隻會幫助你,怎麼會影響你學習呢。她說你隻好玩,就會影響我了。我隻好放棄了。我不知道她是怎樣忍受那些孤獨寂寞的時光的,那時的夜可真長啊,而她也隻是個孩子啊!上初中的時候我們還沒有周六休息的規定,她重新上學一個月後,每個周日我都會像平時一樣地走七八裏的山路,趕到學校給她帶去吃的東西。盡管我每一次去她都會要求我以後不要去了,但是每一次我都還是和她一起做功課,把她落下來的東西補回來,然後一起吃著甜蜜蜜的柿餅。帶著霜的柿餅可真甜嗬……有一個周末我回去得晚了,那已經是露重霜冷的深秋,我病了,一周沒有起床,等我能上學的時候已經是又一個周末了。我不顧家人和竹聲她爸爸媽媽的反對,帶著他們給她準備的東西,掙紮著爬下床,搖搖晃晃地在山路上走著,覺得一切都在搖晃。在趟過那條小河後,我冷得渾身發顫,腳輕飄飄的不知落在什麼地方,頭卻重得像有一座山在上麵。我還沒來得及把褲腳放下就暈了過去,醒來後已經是中午了,我看見竹聲趴在我身上哀慟地哭泣著,她的那條辮子就在我脖子邊一動一動的,竹聲一邊哭一邊說著你不要死,不要死啊。我輕輕地把她的辮子握住說我怎麼會死呢,我還要給你送東西呢,我還有牙呢,等到我沒牙的時候我才會死的。竹聲見我醒了,很高興,可是聽了我的話卻又哭了起來,說你不許死,你不許死。我說那好吧,我沒牙了也不死,可是我怎麼吃東西呢。竹聲說我喂你呀。我說你也沒牙了怎麼辦。竹聲說你也喂我呀。我們倆就笑了,笑聲伴著丁丁冬冬的河水遠去,陽光照在我的身上,暖洋洋的,那一天就像是在童話裏……還有一次周末下起了大雪,我在山路上跌跌撞撞地走著,一路上不知道摔了多少跟頭,趕到學校已經快中午了。那時雪還在下著,遠遠地我就看見竹聲站在教室外麵,她小小的身影在那高高的教室前、在那風雪裏顯得是那麼消瘦,似乎隨時都要摔倒。我急忙跑過去,卻一下子滑倒了,給她帶的東西也撒了一地。我站起身來,看見竹聲拚命地向我跑來,一邊跑著一邊哭著。我還沒把掉在地上的東西都拾起來,她已經咯咯吱吱地踏著雪跑過來了,我拿著空袋子對她說你看我多沒用,我把你的東西弄掉了。她一下撲過來抱住我說我以為你不來了,我以為你不來呢!我說你看你把東西又弄掉了,我還得重撿。她說我真怕你不來了呢,真的怕!我看著她凍得紅撲撲的小臉說我怎麼會不來呢,我不來你怎麼辦呢,你把我放開吧!她卻還是死死地抱著我說其實我知道你會來的,會來的,你看你把臉都擦破了,流血了。我說你看你臉上都是鼻涕,這麼大的人了還流鼻涕。她鬆開了我,有點害羞地說,你不也是嗎,我一摸臉上確實是濕漉漉的,不知道是我的淚水還是她的淚水,也不知道是血還是雪。她把我的手拿開,拿出她的小手絹細心地給我擦著,她的手真輕、真溫柔。那雪還在下著,落在我臉上又化成水,我仰著臉,她就怎麼也擦不盡。而我卻希望那雪不要停,她就可以一直拂拭著我的臉,我們就這樣站在雪裏,一直站到沒牙的那一天,一直站到死去……

“你……愛她嗎?”心瀾的呼吸有點急促,問得很不自然。

愛?我當然愛她,她是我的竹聲,我怎麼不愛她呢!在這個世界上,如果我對一萬個人說“我愛你”,就可以得到一萬倍的牽掛的話,那麼我寧願對一個人說一次,寧願守侯著那一份的幸福,把其他的都舍棄。不管這一份幸福會來得多麼艱難,要付出多大的代價。而我要把這話告訴的人,自然就是我的竹聲。我是什麼時候開始愛上她的呢,是情竇初開的初中時代,還是兩心怯怯的高中呢?分不清楚,因為她在我心中似乎一直都是最牽掛的人,她身上發生的事也都是我最關心的事,而我在她心中,大概也應該是如此。可是,我們從來都不曾說過什麼,我們為對方所做的那些事情,都被自己視為最自然的,就像為自己的親人所做,甚至根本就是在為自己而做,從來就沒想過她是誰,他是誰。我們閉上眼睛都會知道對方在哪裏,在做什麼,仿佛對方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