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六年的冬天,南京沒有下雪。新年將至,卻一點年味都沒有。城裏麵被巨大的絕望氣息籠罩著。
飛機在天上盤旋,時不時便聽到炮彈墜落的聲音,接著便是一陣雜亂的巨響。
我在防空洞裏,朝外望去。原本熟悉的故土,早己變的滿目蒼夷,淪為廢墟。一個女人,抱著她的孩子在碎石塊上拚命地跑著。她的臉被蒙上了灰塵,已經無法辨認出容顏。
幾分鍾前,國語老師在講台上激情澎湃的演講,他講到“國破”的這個詞的時候,眼淚閃著淚花。
可能就是這樣,已經國破了。這個我從小到大一直呆著的,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城市,已經不是它最初的模樣。
三天前,日本的軍隊進攻這個城市來。自此,這個城市陷入了無盡的戰火。
上課的學生,在聽到炸彈爆裂的聲音後,就四散而逃了。
我的國語老師是一個愛國的人,這或許是他為我們上的最後一節課。我是最後一個走出教室的。我走的時候,看見他失落地站在那裏,失魂落魄。
教室已經很不安全了,我鼓起勇氣走到他的麵前,對他說道:“老師,你還不走嗎?”
他晃過神,扶了扶眼睛框,笑著說道:“林魚兒,別擔心。我就走。對了,雖然課停了,你總不要怠慢了國語。你是我教過的最有靈性的女孩。”
我高興地笑了笑。回答道:“我不會的。我不會把文字丟掉的。老師,那我去防空洞了。”
“嗯,快走吧。”老師說道。
我看著他仍呆呆地站在那裏,陽光把他的背影拖的很長,忽然為他感到悲哀。
在我轉身的瞬間,一顆炮彈就落在我剛剛待過的教室裏。
我還沒有和老師多說一句話,他就走了,那時,我第一次明白,在戰爭中,人命的輕賤。但我轉念一想,也或許,這是他最好的歸宿。老師這樣的結局,才不會讓他再覺得恥辱。
等到空襲的警報過去,我幾乎是以自己最快的速度跑回家的,像是逃跑。路上疲於奔命的人有很多,都是帶著深深的恐懼的。
街上許多店鋪都已經空了,民宅也被炸得麵目全非。空氣裏漫著東西燃燒的古怪氣味,天空也被黑灰色的煙籠罩著,正午的日頭升的很高,陽光刺眼,但是無論我怎樣努力去告訴自己,這是白晝,我仍然像是一個爆盲的人,感受不到一絲光明,一絲來自上蒼對於這片土地的憐憫。
當我還沒有完全接受戰爭的時候,它就已經發生了。就像是我從未預料到在我轉身的那一霎那,國語老師會葬身於炮火之中。在這之後,他的愛恨情仇,浮生往事便都被曆史的手掌抹去了。一種記憶被生生割裂的疼痛感彌漫在心頭。仿佛昨日剛剛對我說話的人,今日忽然就消失了。這種巨大的空白感讓我窒息。同樣的,被戰爭無情掠去生命的人,他們的牽掛者該受到多麼大的打擊。
命如螻蟻,身似浮萍。這或許是戰爭帶給我的最直觀的感受。我痛恨戰爭,但我更痛恨壓迫。如果自由必須要用血淚作為代價,那麼我寧可選擇血淚。但是,在戰爭的背後呢?國民永遠是最大的受害者。我禁不住這樣想。
我家是四合院的樣式。在它古香古色的建築中,有很多西式的洋玩意。比如樣鍾什麼的。我的父親是這個城市的司令。他是在黃埔軍校畢業的。這是我們家最驕傲的事情。他受過西式教育,因此和旁人家的家長都不大一樣。他支持我上學,讀書,做我想做的事情。
自從日本攻打到這個城市,我很少看見他笑。和他見的麵也屈指可數。他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房間裏,焦頭爛額。家裏麵被陰暗的氣氛籠罩著。蘭姨和家裏的傭人做事都是小心翼翼的。
仆人們見到我回來了,就忙出門迎接。
我徑直走到自己的房間,在路上,努力忍住自己的眼淚。蘭姨問我有沒有受傷時,我低著頭,沒有回答她的話。
坐在書桌前,我看到桌子上我種的青藤舒展著綠葉,卷著細細的藤須。春日已來,它讓我心裏舒服了些。或許就是這樣,有的生命已經消逝了,但新的生命仍在奮力地成長。桌子下麵的抽屜裏,放著魯迅先生的文集。父親不讓我接觸這些政治上的東西,他總是說官場太過複雜。但是國之不興,民將焉存?我總是偷偷看著。一年前,我在報紙上看到魯迅先生離世的消息,我便曉得,一個呐喊時代將要結束了,而另一個獨立時代將要開啟了。他用自己全部的力氣,喚醒了愚昧的國民,用自己的一腔熱血,暖熱了麻木的良知。
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這是我的黃金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