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胡適之先生《紅樓夢考證》之商榷
餘之為此索隱也,實為《郎潛二筆》中徐柳泉之說所引起。柳泉謂寶釵影高澹人、妙玉影薑西溟。餘觀《石頭記》中寫寶釵之陰柔、妙玉之孤高,與高薑二人之品性相合。而澹人之賄金豆,以金鎖影之。其假為落馬墜積瀦中,以薛蟠之似泥母豬影之。西溟之熱中科第,以走魔入火影之。其瘐死獄中,以被劫影之。又以妙字玉字影薑字英字,以雪字影高字。知其所寄托之人物,可用三法推求:一、品性相類者。二、軼事有征者。三、姓名相關者。於是以湘雲之豪放而推為其年,以惜春之冷僻而推為蓀友,用第一法也。以寶玉曾逢魔魘而推為允(礻乃),以鳳姐哭向金陵而推為國柱,用第二法也。以探春之名與探花有關而推為健庵。以寶琴之名與學琴於師襄之故事有關而推為辟疆,用第三法也。然每舉一人,率兼用三法或兩法,有可推證,始質言之。其他若元春之疑為徐元文,寶蟾之疑為翁寶林,則以近於孤證,姑不列入。自以為審慎之至,與隨意附會者不同。近讀胡適之先生之《紅樓夢考證》,列拙著於“附會的紅學”之中,謂之“走錯了道路”,謂之“大笨伯”“笨謎”,謂之“很牽強的附會”,我殊不敢承認。或者我亦不免有敝帚千金之俗見,然胡先生之言,實有不能強我以承認者。今貢其疑於左:
(一)胡先生謂“向來研究這部書的人都走錯了道路。……不去搜求那些可以考定《紅樓夢》的著者、時代、版本等等的材料,卻去收羅許多不相幹的零碎史事來附會《紅樓夢》裏的情節。”又謂“我們隻須根據可靠的版本與可靠的材料,考定這書的著者究竟是誰,著者的事跡家世、著書的時代,這書曾有何種不同的本子、這些本子的來曆如何,這些問題,乃是《紅樓夢》考證的正當範圍。”案考定著者、時代、版本之材料,固當搜求。從前王靜庵先生作《紅樓夢評論》,有雲:“作者之姓名(遍考各書,未見曹雪芹何名)與作書之年月,其為讀此書者所當知,似更比主人公之姓名為尤要。顧無一人為之考證者,此則大不可解者也。”又雲:“苟知美術之大有造於人生,而紅樓夢自足為我國美術上之唯一大著述,則其作者之姓名與其著書之年月,固為唯一考證之題目。”今胡先生對於前八十回著作者曹雪芹之家世及生平與後四十回著作者高蘭墅之略曆,業於短時期間搜集多許材料,誠有功於《石頭記》,而可以稍釋王靜庵先生之遺憾矣。惟吾人與文學書最密切之接觸,本不在作者之生平,而在其著作。著作之內容,即胡先生所謂“情節”者,決非無考證之價值。例如我國古代文學中之楚辭,其作者為屈原、宋玉、景差等,其時代在楚懷王、襄王時,即西曆紀元前三世紀頃,久為昔人所考定。然而“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修美人以媲於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虯龍鸞鳳以托君子,飄風雲霓以為小人”,為王逸所舉者,固無非內容也。其在外國文學,如Shakespeare之著作,或謂出Bacon手筆,遂生“作者究竟是誰”之問題。至如Goethe之著《Faust》,則其所根據之神話與劇本及其六十年間著作之經過,均為文學史所詳載,而其內容,則第一部之Greetchen或謂影Elsassirin Friederike(Bielschowsky之說),或謂影Frankfurter Gretchen(Kuno Fischer之說),第二部之Walpurgisnacht一節,為地質學理論,Heleua一節,為文化交通問題,Euphorion為英國詩人Byron之影子,(各家略同。)皆情節上之考證也。俄之托爾斯泰,其生平、其著作之次第皆無甚疑問,近日張邦銘、鄭陽和兩先生所譯英人Sarolea之《托爾斯泰傳》有雲:“凡其著作,無不含自傳之性質。各書之主人翁,如伊爾屯尼夫、鄂侖玲、聶乞魯多夫、賴文、畢索可夫等,皆其一己之化身。各書中所敘他人之事,莫不與其身有直接之關係。……《家庭樂》敘其少年時情場中之一事,井表其情愛與婚姻之意見。書中主人翁既求婚後,乃將少年狂放時之惡行,縷書不諱,授所愛以自懺。此事托爾斯泰於《家庭樂》出版三年後,向索利亞柏斯求婚時,實嚐親自為之。即《戰爭與和平》一書,亦可作托爾斯泰之家乘觀。其中老樂斯脫夫即托爾斯泰之祖,小樂斯脫夫即其父,索利亞即其養母達善娜,嚐兩次拒其父之婚者。拿特沙藥斯脫夫即其姨達善娜柏斯,畢索可夫與賴文,皆托爾斯泰用以自狀,賴文之兄死,即托爾斯泰兄的米特利之死,《複活》書中聶乞魯多夫之奇特行動,論者謂依心理未必能有者,其實即的米特利生平留於其弟心中之一紀念。的米特利娶一娼,與聶乞魯多大同也。”亦情節上之考證也。然則考證情節,豈能概目為附會而排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