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和三年,春,青州荒野。
狂風卷著烏雲急湧而來,層層堆積,上至九天碧落,下抵層岩疊峰,遮天蓋地,昏暗無光。山穀中沙土如濤,湧向林野,猶如地龍破土,聲聲嘶吼,撞斷無數古木,踏平大片荒林。忽地黑雲乍破,電光破空,雷鳴震天,大地顫動。頃刻間,銀河倒瀉,驟雨傾盆。
山野間驀地闖出個人影,身形矯健,奔走在樹林裏,踏著腳下泥濘的土地,如履平地。
越過幾個山崗,穿過幾片林子,忽見遠方似有廟宇,待至近處,電光火石中,瞧見個稍顯傾塌的荒廟臥於穀地中,枯木環繞,荒草雜生,影影倬倬間隱約亮著一點燈火。那人駐足躊躇幾息,悶頭衝向廟宇。
甫一進廟,聽得耳邊傳來“儒有衣冠中,動作慎,其大讓如慢,小讓如偽,大則如威,小則如愧,其難進而易退也,粥粥若無能也”,其聲恰似流水擊石,清明脆朗,又似清泉入口,水潤深沁。
聞聲望去,荒廟角落裏跪坐著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郎,麵如凝脂,眼似點漆,著白玉發冠,披水墨青衣,手捧古籍,挨著身前熒熒燭光,聚精會神地輕聲誦讀著:“儒有居處齊難,其坐起恭敬,言必先信,行必中正,道塗不爭險易之利,冬夏不爭陰陽之和,愛其死以有待也,養其身以有為也。其備豫有如此者。”
那人微微一愣,在抑揚頓挫的誦讀聲中錯愕地走入廟內。
廟宇荒廢已久,殘破不堪,那人借著暗淡的燭光,環顧一周,見地上散落的木枝不夠生火,微微發愁間忽然靈機一動,跑去拆解牆上的窗木,不料用力一拉,整扇窗戶竟然破牆而出闖入懷裏,將他撞了個蹌踉險些跌倒,等他站穩後,在書生附近找了個幹燥的位置將木柴架起,掏出火石星星點點打了幾下,發現木柴潮濕的難以點燃。他皺著眉頭向四周掃視幾眼後,驀地縱橫一躍,攀著朱漆柱子爬到梁頂扯下幾塊廢舊綢布。於是,篝火燃起,照亮了大半個山神廟。
突如其來的亮光使得古籍書頁變得明亮起來,書生疑惑地抬起頭,見到微微跳動的篝火旁盤坐個陌生男子,心中一驚,起身行禮道:“小生陸柯,方才執情於經義誦讀,未曾注意身旁,失禮在先,還望見諒。”
“啊,無妨。”那人先是雙手抱拳,吐出幾個字後覺得不妥,又換作拱手禮,“在下沈抃,混跡小市,沒有讀過什麼書,更不懂你們讀書人這些勞什子禮節。”頓了頓,又道,“路過這片荒野,不巧正趕上山雨,慌不擇路躲進廟裏,不小心打擾到你讀書,是我的錯才對!”
“皆是風雨落難人啊!”陸柯拱拱手坐回原位,吹滅燭台,合攏古籍,盯著發出“劈啪”輕響的篝火堆,目光一凝,問道:“想必沈兄乃是身懷絕技之人吧?”
沈抃道:“何出此言?”
陸柯指了指篝火,又指了指空洞的牆壁,感慨道:“能將一扇窗戶從石牆中整個取出,若不是身懷絕技還能怎解?不瞞沈兄,小生先前為了取下身前這塊木板,可是花了大力氣的。”末了,又添了一句,“唔,不過與之前見過的壯士恐怕還是有些差距的,那位壯士可是能胸口碎大石哩!”
這番話將沈抃打得七零八落。俗話說得好,“隔行如隔山”。自古至今,綠林草莽,英雄輩出,天資卓越的先輩們在武學之路上摸爬滾打,經過無數次血與淚的洗禮,得出“內沉丹田,外修章法”的結論,而後輩們踩在先人以鮮血鋪墊的路途上,方才有了當下綠林豪俠之稱。但是不論怎麼算,街頭賣藝表演口中吐火或是胸口碎石的都隻是些不入流的假把式,若是見到真豪俠,想必連一合之敵都算不得。
正所謂“內行人看門道,外行人看架子”,就拿沈抃徒手拆窗與街頭胸口碎石相比較的話,哪怕沈抃拆掉千八百扇窗,得的賞錢也不會有胸口碎一塊石頭來的多。內中原因在此,卻不足為外人道也。是故沈抃撇撇嘴,不搭話,靠著篝火,專心地烘烤著身上濕漉漉的衣裳。
陸柯見沈抃不答,不以為然地低下頭,展開古籍翻閱著,一時間,隻聽得廟外雨落飛簷淙淙,廟內火燒木柴劈劈。
驟雨自酉時連綿至戌時,未曾停歇。
一陣電閃雷鳴過後,忽然聽得“噔噔”幾聲,由遠至近,陸柯與沈抃聞聲不由得朝廟門望去——墨色的雨幕中躍出個披竹老翁,年過半百,身約五尺,頭戴青蒻笠,肩披綠蓑衣,腳踩黃草鞋,腰間係個酒葫蘆,一節三尺竹竿搭在肩上,末端掛著個粗布包袱,幾步踏進廟中,環顧一番,渾濁的雙眼中映出陸柯兩人的身影,稍作打量後,自顧自地走向山神像背側的陰暗處盤坐下來,隱沒在陰影裏。
綠林草莽多古怪。
沈抃見怪不怪,收回目光,撿起腳下的木枝,伺弄著篝火,裝作從沒見過披竹翁的樣子,不想餘光裏卻瞥見陸柯甫然起身,對著陰暗處行禮道:”竹翁,此間山雨勢大,濕氣頗重,莫不要寒了筋骨,小生與沈兄皆是避雨落難之人,何不來此同席篝火驅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