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年初同子去了紫光城之後，歸雁一共收到他的三封來信。他在第一封信中告訴她，紫光城是一座正月裏還不停地下著大雪的寒冷城市，告訴她歸妹在紫光城過得很好，而他和歸妹都住在老板家的紅燈籠旅館內，讓她和她的父母都不用擔心歸妹。第二封信，他向她詢問他母親和她父母的身體狀況，詢問苞兒長高了多少，並讓一人在家中耕種田地的她保重身體。信的末尾，他告訴她，他寄回家去三千元錢。在金星鄉郵電局安裝上鄉裏第一部長途公用電話之前，她收到他的那封最後的來信中，他告訴她，他寄回家去五千元錢，在信的末尾，他說了一句他想她的話。
而昔日是他來信讓她去的烏集鎮。自從他離家去了福建的烏集鎮之後，他的每封來信中都告訴她，他十分想念她。而她在回信中說，他第一次出門到遠方去，想家是難免的，而她也想他，讓他掙上錢後就早點回家。快過年時，他來信卻說，他不能回家，她他將在烏集鎮還得幹一年活，而他再也過不下去生活中沒有她的日子，如果接下去的一年之中讓他過著沒有她的日子，他會發瘋的。最後他說，烏集鎮上有外地夫妻一塊兒在那兒幹活，他讓她去他那兒。
這封讓她心跳耳熱的信已是隔年黃曆。她在書桌前呆坐了半晌，又在抽屜裏翻找起來，抽屜裏再沒了同子的舊信，可她找到了當初歸妹讓同子去紫光城的那來信。
二姐，老板家明年要增加幾個送冰棍的夥計，你讓同子哥到紫光城來給我們老板家送冰棍。送冰棍就是騎著三輪車到大街上去給商店送冰棍，送出去的冰棍多，掙的錢就多，掙錢多少都靠自己。老板家送冰棍的夥計們一天都能掙上二三十元錢，夏天天氣熱的時候掙的錢會多一些，有時一天能掙上一百元錢。這種工作不像在烏集鎮上同子哥在“高白房子”工廠裏幹的那種活兒會毒害身體，也沒有那樣勞累，隻是在街上騎車的時候注意交通安全。我已經給大姐——就是老板娘——說過了，她叫我讓同子哥明年到這兒來給她家送冰棍。二姐，過年後，你讓同子哥早點來紫光城，開年後是打好基礎的時候。
二姐，紫光城與烏集鎮不一樣，這兒看不到什麼工廠，它像一個大院子，而園中的人們，熱情得就像我們老家，你出門路過隨便那個竹院時，都會為你驅趕惡狗，讓你從容地通過竹院子的人們一樣。
二姐，苞兒長高了多少？
歸雁坐在書桌前，對著歸妹的信呆呆出神。
今天下午，她把稻穀都裝進了家中的穀倉，秋收算是結束了。在她把最後兩籮筐稻穀倒進穀倉之前，婆婆就給她燒好了一大鍋熱水。她把熱水提去房間中洗澡。她坐在澡盆內，用毛巾掬水澆在身上。晚風透過窗欞，變成了同子的手，輕輕地愛撫著她坐在澡盆內的身子。洗過澡後，她擦幹身子，橫在床上，晚風依舊從窗外徐徐而入，帶來了漫過院外柑橘地和桑樹地的清香潤澤的夜氣，她閉上雙眼，享受著同子輕輕地愛撫，身子和心兒像鳥兒起飛之前那樣撲楞楞地跳動著。跳動著。跳動著。
婆婆在房間外麵叫她吃晚飯時，她才起床穿上衣服，走出房間去。
晚飯後，她本可以一身輕鬆地呼呼大睡，可當她無情無緒地來到臥室裏後，便在書桌前坐了下來，翻看昔日同子的所有來信。
如今把稻穀收到家中後，人們未來得及喘息，就開始為小春播種作準備:到金星鄉去買肥料，到黃林鎮上去買小麥種子；及時翻挖幹田，育油菜苗，在菜園地裏種下一冬的蔬菜和豬草。那天早上，她扛上鋤頭，準備到地裏去翻挖出半分辣椒地來育油菜苗。她剛打開竹籬笆院門，走到院外，就看見月華和小英兩人背著小包裹，前去成都他們男人那兒。幾天前，她拒絕她們邀她前去成都種花。她走到地裏，開始翻挖辣椒地，可她感覺身子懶懶的，毫無幹勁。她花了大半天時間，才翻挖出半分辣椒地來。
人們都風風火火地為小春播種作準備，可歸雁既沒有把種子和肥料買回家來，把家裏的那半畝幹田也扔在那兒，就連她已翻挖出來的育油菜苗的半分辣椒地，她也不想把油菜籽撒下去，她隻在菜園地裏種下了幾樣蔬菜，而冬季的豬草卻不想種。
她拿不準，弄不明白該不怎麼辦，從她心底滋生出來的不安的懶惰情緒。她盼望母親上門來看她。母親總是能夠看出她的心事來，並且能夠為她解決困擾著她，令她日夜輾轉反側的所有問題。就像上次她前去烏集鎮同子那兒之前，母親為她解決了一切後顧之憂。
當母親告訴她，薑家灣的薑歸田都從成都回家來過年了，歸雁不作聲，隻顧淘米下鍋。母親在灶下嘀咕起來，她說同子那兒路遠，不知道他過年回家來不。歸雁不做聲，她淘米下鍋後，從母親背來的小背篼內取出一塊豬肉來清洗。不見同子人回家，母親又問歸雁，同子寫信回來沒有。歸雁說，前天她去金星鄉趕場，在郵電局收到了他的一封來信。母親又問她，同子信中說他回家來沒有，歸雁不作聲。母親在灶後喃喃地說，同子那兒路遠，不像歸雁她爸當年在攀枝花當工人，每年都有探親假，可以回家來看看，過年也能回家來。
“路遠，多坐一兩天車，”從菜園地裏回來，懷中抱著兩顆青菜，跨進房門的婆婆說，“從前他爸爸到樂至縣城去給生產隊買耕牛，早上出門，太陽落坡時就牽著耕牛回來了。現在坐車，又不用走路，再遠也能回來……”
母親是給歸雁送豬肉來的，娘家剛殺了年豬。歸雁家裏的兩隻肥豬架身高大，還沒有長足肉，爸媽對她說，不要把宰殺它們，宰殺了可惜，而娘家殺了年豬後，分一半豬肉給她。當小白菜飛一般地跑去竹林外麵迎接母親時，歸雁看到母親背上的小背篼顯得十分沉重，她忙跑去迎接母親。她跑到母親身前，取下母親背上的小背篼，看見裏麵裝滿了東西，豬肉、豬頭、豬蹄，和一些骨頭。小白菜嗅到了背篼內骨頭的香味，它把嘴巴伸到背篼口向歸雁討骨頭，她扔了一塊骨頭給它，以此獎勵它剛才一眼就認出從竹林外麵走來的母親，並最先跑去竹林外迎接母親。
母親告訴歸雁，她出門時，歸妹帶著苞兒去白鶴鄉給苞兒買玻璃花，她沒有把苞兒給她送回來，讓苞兒在娘家多呆幾天，幾天後，歸雁回娘家去團年時再把苞兒帶回來。
婆婆從灶屋裏走了出來，迎接歸雁的母親。婆婆看見小背篼裏的豬肉和骨頭，一臉愧色。“哎呀！總是道謝寶娘家的……”
母親卻得意洋洋地說，出門時，她還想帶上幾樣時鮮蔬菜來的，可歸雁她爸不讓她再往背篼裏加東西，擔心她在路上背著會更加吃力，他說幾天之後，歸雁回娘家去團年時，自己再把蔬菜背回去。
自從同子去了福建的烏集鎮後，家裏的農活都落在歸雁一人身上，菜園地裏的蔬菜她總是種在別人家的後麵，長勢也不好，母親上門來看她時，就給她帶些時鮮蔬菜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