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天,雷婭的情緒都很低落,還朝他發了兩次脾氣,陸程猜想是因為路德維希不讓她一同前往的緣故。到了傍晚,哈特曼先生找到他,說路德維希先生希望能和他談談,請他到書房去。
這樣單獨的談話在他來到城堡後有過幾次。大概是要和我討論任務細節,並且告訴我去那種死亡地區的真正目的,陸程如此猜測。沒料想在書房裏坐下,他發現完全猜錯,德國人的話題是關於雷婭的。
“小程,你來這兒有多久了?”私底下,路德維希從不用組織的代號稱呼他。
“差不多半個月?”陸程給了個大概的答案。
“不算久。這段時間裏,你了解到多少關於雷婭的事?”
“雷婭?”他羞赧地撓撓後腦,“她……很漂亮,技術好,動力甲上比我強太多,又懂得照顧人,也很用功。要是脾氣溫和些就更好了。”
聽到最後一句,德國人不禁莞爾:“恰如其分。她是哪裏人?”
“呃,”陸程語塞,“不知道。”
“羅馬尼亞,她出生在一個名叫羅茲的城鎮,我沒有去過,她也隻談起一到兩次,總之,那不是一個令人愉快的地方。”
為什麼和我說這些?陸程靜靜地聽下去。
“當羅馬尼亞還是社會主義陣營的一員時,國家規定每對父母至少要生四個孩子。我無意評價規定這個本身,時間過去太久,當時的環境已無法還原,我們不能對特定曆史中的人指手畫腳。當時的羅馬尼亞還有能力為所有的孩子提供足夠的福利和正常的生活,他們的人口一直處在增長之中,直到2005年。”(書中的蘇聯解體時間比現實晚了14年,作者注)
“2005年……東歐劇變和蘇聯解體?”
“沒錯。當浪潮席卷而來,沙灘上沒有東西可以幸免,處於同一陣營的羅馬尼亞當然也不例外。政權的交替與國家的崩潰遠比我們以為的迅速,僅僅一夕之間,昨天還是雖不富足、但至少安全祥和的國家,今天就成了罪犯、無政府主義者和恐怖分子的天堂。失去了正常的社會環境,你覺得大量出生的孩子們會遇到些什麼事?”
從德國人的口氣判斷,陸程猜想他其實沒指望自己回答,所以繼續保持沉默。
“人類最醜惡的行為便是恃強淩弱,依靠暴力任意支配他人,還有隨之產生的屠殺、掠奪、殖民、種族滅絕,等等。那時的羅馬尼亞,即使是成年人也無法保證生存的權力,何況是孩子?他們無力保護自己,災難來臨,許多可怕的事情發生在孩子們身上,”路德維希神情變得晦暗,“他們中的許多被通過各種渠道賣到世界各地,有些甚至是父母主動交易……他們的遭遇是我們這代人的恥辱。”
陸程不知道這段曆史:“恥辱?”
“恥辱,”德國人重複道,“在所有醜惡的行為中也是最醜惡的,孩子們被用來滿足陰暗變態的欲望,絕大多數下場悲慘。不管我們如何標榜自己陣營的光輝,自由世界的勝利,這都是罪行。”
“那麼雷婭……”
“對,她就是那些孩子中的一個,我把她從慕尼黑的某個地下歡場救了出來。從那時起她就跟隨我,到現在已有六年。”
“您是個好人。”陸程不是小孩子,很清楚路德維希所說的“陰暗變態的欲望”意味著什麼,突然了解到此事,他不知所措——他自己也還不滿十六歲。世上還有如此黑暗又瘋狂的事,憤怒,厭惡,困惑,同情,各種各樣的感情一同湧來。原來雷婭有過那麼悲慘的童年,相比她,自己兒時的經曆雖然坎坷,終究是幸運太多。
“好人嗎?”德國人緩緩搖頭,“隻是贖罪而已。”
“這就是您不帶她去普裏皮亞季的原因嗎?我……我還是不太明白。”
“她不適合那裏。雖然現在的雷婭很平靜,但她心底裏始終保留著對過去的仇恨。這很正常,不能責怪她,換了我也會的。我們要前往普裏皮亞季,途中必然會經過充滿她痛苦回憶的地方。回憶實在不適合年輕人,她不能去。”
陸程點點頭,現在他懂了。
“所以,”路德維希道,“同樣的理由,你也不能去。”
啥?和我又有什麼關係?陸程徹底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