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三年和往年不大一樣,時間進入八月之後,位於西南盆地大江上遊的清水鎮滴雨未下,像是一個大蒸籠。
上午十點,太陽就像個大火球斜掛在空中,吞吐著熱浪,刺眼的陽光將雲層遠遠地推了開去,毫無遮攔地炙烤著大地。
院子裏,被陽光暴曬的地麵像是漾起了一層煙。
靠著院牆一側栽著一棵黃角樹,樹身需兩個壯漢才能環抱,樹枝張開如冠蓋,沒有風的關係,樹蔭也就紋絲不動地籠罩著大半個院子。
在不曾被樹蔭罩著的另一側,擺放著一張涼椅。
這會兒,顧心言正躺在涼椅上,雙手疊於腹前,閉著眼睛,打著盹兒,陽光直直落下,無遮無攔地照射在身上。
他也就十五六歲的樣子,個子不高,說不上多麼英俊挺拔,倒也眉清目秀,麵色尤其蒼白,不帶絲毫血色。
上身是一件土布所製的藍色長袖衣衫,袖口、領口的扣子係著,下身穿著一條草綠色軍褲,腳下是一雙同色的橡膠鞋,這副裝扮將整個身子遮得嚴嚴實實。奇怪的是,如此高溫,這般穿著,又是被日光暴曬,他臉上卻不曾有絲毫汗漬。
“顧心言……”
院外傳來了呼喊聲。
涼椅上,少年睜開眼。
雖然是從午睡中醒來,他的眼中卻不曾有半點倦意。閉上眼的時候顯得平常的兩道眉毛在睜眼之後變得不一般起來,像兩把彎刀斜斜地斬向雙鬢,煞是靈動。少年緩緩起身,望向半開的院門,雙眼仿佛彌漫著一層淡淡的薄霧。
“顧心言,在屋頭沒?”
喊聲越發近了。
“在!”
他將雙手插入褲兜,應了一聲。
“咿呀……”
槐木製的院門被完全推開,一個高瘦的中年人大踏步走了進來。
他上身穿著一件灰色的確良短袖襯衣,下身是一條同色的西式短褲,腳下套著一雙塑料涼鞋,進門之後,抬手抹額,揮手灑下一串汗珠。
這個人是顧心言的二舅羅平。
“快!快去把行頭帶上,八隊的喬六爺走了……”
“嗯。”
顧心言應了一聲,往左側走去。
靠著榕樹有著一間低矮的瓦房,和正屋並不相連,平時堆放雜物。
羅平說的行頭便放在裏麵。
顧心言的二舅是一個陰陽道士,四裏八鄉要是有人過世,多半會請他請去念經做法事,送亡靈上路,以及上山尋龍點穴,尋塊風水寶地安葬。
最近這幾年,這樣的事情比較常見。雖然,還不能擺在明麵上來說,實際上,卻已經是約定俗成的事情了。甚至,有些官員的家人過世,也暗地裏去尋了道士。換成十幾年以前,根本難以想象。
十年前,羅平因為幫人做法事犯了官司,說是傳播封建迷信,吃了一年的牢飯。
“啪!”
扯了一下門後的燈繩,燈亮了。
暈黃的燈光從頭頂灑下,光線很暗,也就勉強看清屋內的擺設。
農村的電費很貴,為了省電,所用的燈泡普遍度數不高,像這樣的雜物房選用的燈泡最多五度。
雜物房內雜物很多,擺放得卻很規範,一點也不淩亂,顧心言親自整理而成。
一刀黃麻紙、鑿子、釘錘、鍘刀,這些東西是用來製作紙錢;白紙、竹篾、毛筆、顏料,紮紙人、做花轎所用;羅盤、銅錢、墨鬥,尋龍點穴的必需品;另外,還有一件黃色的道袍,二舅晚上念經做法事的時候需要這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