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建梅曆盡千辛萬苦,是天氣大熱了才趕到家宣化的。
劉柏年夫婦一見女兒,先是一驚繼而一喜再加一恨:喜的是閨女平平安安地回來了,還帶回來了沒見過麵的外孫女;驚的是五黃六月,建梅回家時穿的還是在蒙古過冬的衣服,尤其是那個又大又厚的毛披肩,看一眼都能讓人生出痱子來;恨的是這母女二人萬裏漂泊慘難如此,狠心的女婿居然沒有跟著把她們一起送回來。
老倆口一接住女兒外孫,就療傷救火般地忙著替她們梳洗換衣。劉建梅又穿上了舊時閨中的裙衫學生裝,居然空蕩蕩地就像是套在了別人的衣服裏一樣。焦慧嫻看著不禁心酸,背過身去不住氣地抹眼淚,劉柏年更是難過得連女兒的模樣都不敢細看,隻管對著外孫女發呆發愣。
劉建梅坐在床邊緊緊地摟著慶安,這才不緊不慢地講說起從俄蒙返程回來的這段經曆:
坐馬車到上烏金斯特這七百裏遠的路途,荒原連著戈壁、寒風裹著沙礫,或一天晴空麗日碧宇萬頃,天上不見一絲纖雲、地上不見一棵草木,人坐在大車上就像攤在幹鍋焙烤的幹蝦米;忽一天彤雲低垂寒風凜冽,車上找不到車棚遮擋、前麵望不見村落歇避,人就像被拋棄在怒海狂瀾中窄窄小舟裏的旱鴨子。
最險的是路上還不斷有士兵攔阻盤查,他們一行六十多人都沒有護照,甚至沒有任何身份證件,多虧了負責護送的紅軍士兵們通融,才能得以通關放行。夜裏他們就住在當地人的家裏,或是馬廄或是閑房農具屋,經曆了十天的跋涉這才抵達了上烏金斯特。
在上烏金斯特等火車的中國人人很多,就連搶先跑過來的那些官吏富商們,其中也有一些人還被滯留在這裏。又等了好幾天,才趕上了一趟專門遣送中國難民的火車。
真坐上去才知道為什麼非叫它“難民專列”,因為的確行走得太艱難了,是車站就停,不是車站它也停,停起來還沒時沒點、沒早沒晚,有一次在四野茫茫的戈壁沙漠裏,居然一停就整整停了兩個晝夜。沒有水喝沒有飯吃,真是陷入了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的絕望境地。原本從上烏金斯特到中國的滿洲裏,火車隻需要走三個晝夜,她們居然整整走了九個晝夜。
車駛進了滿洲裏,回到了祖國也就像回到了久別的家家。受盡了欺辱歧視、飽嚐了艱難困苦的人們,都禁不住抱頭痛哭起來,許多人恨不得跳下車去,趴下身子去親吻腳下的土地。但是他們卻被告知:這年從冬末春初開始,整個東北大規模流行鼠疫,“黑死病”已經讓幾萬東北同胞死於非命。因此不但不允許車上的人走下火車,甚至每次到站停車後一概不許打開車窗。萬幸的是車上人這時候已經可以得到飲水和食物的補充了。
火車在美麗富庶卻苦難深重的東北大地上蹇拙遲緩的行駛,不時還會看到戰火摧殘過的痕跡,間或還有馬棒土匪騎著馬在追逐火車,或者向火車車廂比劃打槍的動作。等到火車終於到達天津車站時,每個人幾乎都要瘋了。在天津站把人們帶著的所有東西都消了毒,有發燒咳嗽的還要隔離檢疫。其他的人則被匆忙塞進了過往的火車,都再各走東西南北、各投喜樂哀愁。
劉建梅講完了她和女兒這一段演繹生死、詮釋禍福的經曆,奇怪的是她一直在用著很平緩的語氣、還帶著很從容的表情,甚至時而也會露出恬靜的笑容,似乎她講述的不是她和繈褓中的女兒經曆的種種磨難,倒像是閑話著別人經曆的九九八十一難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