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知道，一般產房內的生死離別，都是醫生冷漠嚴肅的表情，宣布媽媽和孩子之間，保一個。
而到了我這，卻並不這麼一般。
我無法記得媽媽抱著我哭倒在爸爸的靈柩前的樣子，但我猜想她一定很痛苦，痛苦極了。
痛到直到現在她也不願愛我。
二．
我很感謝，老天給了我無知卻快樂的頭十年。
我什麼都不懂，不懂失去爸爸的痛苦，不懂媽媽為什麼不靠近我，不懂為什麼那麼多人一邊叫我“可憐的孩子”，一邊排斥我。
我隻是像普通的小孩一樣，我喜歡咧著嘴笑，喜歡跳到河裏撲騰水花，喜歡拿著方巾披在身上頭上做各種各樣的造型，最喜歡粘著媽媽。
我的媽媽，她很漂亮，她有著這貧民窟裏最美麗的一頭棕黃的長發，彎彎的幾個卷隨意垂著，白皙的臉蛋和穿什麼都氣質非凡的身材。
雖然，她最不願對著我。
從小到大，在我還擁有她的時間裏，無論我和她說些什麼，無論我在她身後跟了多久，她隻會抿著薄薄的唇，昂著頭，不看我，我越追，她的步子就越快，直到把我落下，好遠好遠。
但我還是想跟著她，她早上出門，我便跟在她身後，她去打工，我就去四處玩，到傍晚，約摸她要回來了，我便跑到廠房邊上等著，還是一直跟著，每一個步伐都盡力的邁著，卻終會落下。
但是我發現，早上的朝陽和傍晚的落日能把人的影子映得斜斜的，雖然永遠是一前一後，可媽媽的長長的和我的短短的影子卻可以並排著，齊齊的，就像是一起走著，我便會很開心。
因為她是媽媽呀，媽媽，兒歌都是這樣唱的，世上隻有媽媽好。
最好的媽媽，你知不知道，小時候的我，最大的心願，就是有一天，我能走在你旁邊，你拉著我的小手。而最令我想哭的噩夢，便是第二天的早上和晚上，我終究還是被你丟下，無論我怎樣甩我的小短腿，都追不上你。
三．
我也並非沒人疼愛。
無數個夏夜，都是奶奶把我抱在懷裏，講林子裏許願極靈的樹洞，講天上的七個仙女，講池子裏的魚妖和蝦精，講，媽媽不理我，不是因為不喜歡我，而是因為太累了，作為一個脆弱的女人，她撐不住。
奶奶說，你想啊，一個需要被保護的女人，有了要保護的孩子，卻失去了保護自己的愛人。
我抬起頭看她，說，奶奶奶奶，我聽不懂呀。
那就不要懂吧，不懂最好。
奶奶滄桑的聲音，散在朦朧的月色裏，帶著濃厚的感傷。
我的奶奶，她實在堅強，多虧了她，多虧她隻是傷感，多虧，她在失去了剛剛保護完的孩子，在最需要被保護的年紀裏，給了我童年所有的保護。
四．
我沒有像一般的孩子那樣，上學前班，我大部分時間，都在野地裏，玩各種泥巴，挖各種雜草，用各種奇異的小石子，擺各種圖案。
奶奶偶爾同我一起，教我識了許多小草小花。
有一種草，叫井幹草，嫩綠嫩綠的，奶奶說，這種草清清涼涼。消腫止痛，有效的很。
還是個小人啊，心裏隻想著討喜，我就哈哈笑，對奶奶說，那我要是搗一罐子井幹草給媽媽抹肩頭，她會不會喜歡我呢？
奶奶也笑，說，好孩子。
我更樂了，趕緊挑，要選那些最好的，最飽滿的葉子，小石頭也在河裏洗過好幾遍，才開始砸。
砸的，應該是爛極了的，有的葉子還大的跟餃子皮似的，有的已經碎成糊了，但我知道，這滿滿一水果罐子的井幹草，我是用心的。
事實上，媽媽，我在童年裏，真的做了很多，都是為了能靠你近一些，都是為了能追上你，後來，我經常想著，為什麼你不被我感動呢？
或許是因為你不看我啊，因為你從不給我機會，也不給自己機會，被我感動，你也就不會發現，我的眼神，早早的，就堅強的不可思議，堅強的不需要保護，甚至讓你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