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先生說的時候言真意切,看樣子,真要從他身上拉一塊肉下來恐怕他也舍得。秀山娘似乎也格外活潑,剛端起那碗掛麵就又放了下來,皺著眉頭轉了兩下眼珠子,把頭伸到林先生這邊悄悄地說:“俺說,那,那個洋戲匣子,咱不是沒要?這——算不算?”她說的是那個凱歌牌兒的收音機。
林先生說:“你知道啥吔,那洋戲匣子,是小玉的嬸子山杏給抱走了,趙老拐夜隔兒就給俺說了,要是瘦三,他絕不要——那個耿直勁兒……”
兩口子最後商定送瘦三一個貫嚐鍋。瘦三原來使的那口鍋,五八年大煉鋼鐵時給砸了,前些天林先生在石碾街見瘦三換了一口洋鐵鍋,那種鍋不好使,火一烤,鍋底上就一層一層地蛻皮,鍋裏邊剛光光淨淨地使出來,鍋也就快透了,皮兒又薄,不保溫又容易燒糊東西。商量好以後林先生就專門兒去了一趟湡水城,給買了一口雙耳的笨鐵鍋,叫小玉住第二遭娘家時給帶回去。
小玉娶了以後,一連幾天瘦三都沒有到石碾街去,他心裏頭盡管明白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道理,但小玉出門兒的鞭炮一放響,心裏就老感覺丟了本屬於自己的一件什麼東西,整天坐不是站不是,躺不是睡也不是。
小玉自小到大的衣服他一件也沒舍得扔,除了有幾件山杏拿去墊了鞋底子之外,小玉都一件件洗得幹幹淨淨,就放在炕頭兒那個核桃木的箱子裏。
瘦三悶急了的時候,就一件件地把那些衣服拿出來摩挲著看:有紅的、有粉的、有藍的也有綠的;樣式有對門兒、也有偏襟兒,還有鑽頭的、後綁的。從小到大一摞摞地堆放得齊整。
那些大大小小的衣服相同的地方,就是上麵都有形狀各異、大小不同的補丁。一件件地拿出來擺在炕上,瘦三就仿佛看到一個個歡蹦亂跳的小玉向他奔跑而來。這個時候他每拿起一件衣裳,就會看到一個不一樣的小玉:他拿起一件最小的,小玉會在他身上撒一泡尿還哇哇地哭;又拿起一件後,小玉就又爬上他的肩頭去看戲,小玉在他的肩上笑嘻嘻地看,高興的時候還亂喊,他隻能低著頭靜靜地聽;再拿起一件,小玉就又笑吟吟地一躥蹦到他的懷裏;一會兒,小玉鼓板手一般飛快舞動的拳頭,敲得他酸酸的好舒服……
“爹吔——”瘦三一驚醒了,摸了摸眼竟坑著淚!擦了一把後,定睛一看,真是小玉!閨女和女婿一起來了!
“爹吔,咋啦?咋哭了?想俺啦?哎呦呦——蹺腿出門兒一碗飯喝不了就到閨女家了。行!爹心裏不好受,閨女不走了!”小玉還是一副響當當的腔調兒。
瘦三說:“哭啥吔——夢了個夢兒!”
小玉不知道,都說閨女娘連心腸,閨女是娘的貼心小棉襖,她不知道爹永遠把閨女藏在骨頭裏,誰要動一下,比要了爹的命還難受。因為藏得太深了,所以就都不知道。更何況在瘦三排骨一般的胸膛裏,拴係在一起的,是爹和娘加在一起的對閨女的掛戀!要是沒有那樣的經曆,就不能深深地體會到那是怎樣的一個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