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人品似玉人生如戲(3)(2 / 2)

秀秀還要說,小魁就偷偷地擰了擰她,林先生接住話茬兒問:“這秀山——時常來恁這兒?他——到底給誰學的?”

小魁剛要說,秀秀把眼一翻,又擰了小魁一把,說:“林先生喲,你上三輩兒可都是修橋補路的主兒!秀山,靈性著呢,狀元徒弟都出來了,可找不見誰是狀元師傅,沒聽小孩兒們都唱:‘拐,拐,拐小磨兒,天上掉下個琉璃蛋兒,誰拾啦?俺拾啦……’琉璃蛋兒叫別人給拾走了,‘伶俐蛋兒’就跑到恁家了,那伶俐人,一看就會,這不伶俐的,教也教不會……”

論理,林先生雖非大儒但亦有小才,登不得大雅之堂也算得上小雅之人。

他常說,天之下地之上,紛紛擾擾的世界原本就亂花迷人眼,人之熙熙,人之攘攘,熙熙攘攘的人,像倒入滾水鍋裏的豆子和米,翻下去滾上來,雖然都源於灶下的那把火,但那把火絕管不了翻下和滾上的事兒,就是手拿勺子或笊籬的人,要想先撈起哪粒米或哪顆豆子,也是勞力費神沒準頭兒的事。

林先生能把好多道理都說得分明,自己還就是想不開——既然老天爺也有瞌睡打盹兒的時候,既然別人的好鐵都能打釘使,自己的兒子如何就不能唱戲?

林先生“打著盹兒”進了武小魁的家,“打著盹兒”又回到了自己的家,他坐在那張吱吱呀呀地苦叫連天的破木椅上,耳朵裏還在嗡嗡直響。他一直在想,小魁的媳婦兒秀秀“拐,拐,拐小磨兒,天上掉下個琉璃蛋兒”,那應該有些意思,秀山小的時候他也似乎聽到過,就問秀山娘“琉璃蛋兒”到底還有別的啥意思沒有。

秀山娘想了想,噗哧一笑:“啥意思,逗小孩兒耍呢!”林先生就更納悶:怪哉!後蓄水池裏也沒有見誰往裏放過魚苗兒,裏邊咋也遊蕩著撲騰騰的大魚!

秀山對戲的迷戀緣於一場戲。國慶十周年是全國人民盛大的節日,學校搞演出,排練的節目是《白毛女》選段,秀山演大春,小玉演喜兒,武小魁教唱的絲弦兒。由於天旱,後來學校也放假抗旱了,戲隻拍了一小段兒就停了,但看過的人都說秀山是個唱戲的天才,伶俐的心眼兒就像窗戶上的紙,一捅就透,真要加把勁兒,能唱到湡水,唱到邢州,甚至能唱到北京。

邢州的絲弦兒當年還真到北京唱了,而且唱了個滿堂紅,中央領導人都親自接見了。

絲弦兒戲像一條大河,秀山化作一條魚,從此之後就鑽了進去。

瘦三娘死了不久後,小玉說啥也不上學了,她倒不是怕別人偷偷地喊她“喜兒”或“秀山媳婦兒”,她是怕沒了奶奶之後再失去爹。小玉奶奶死了以後,瘦三在炕上躺了整整半月,勉勉強強地從炕上爬起來之後,杏黃色的臉看了叫人害怕,晃晃悠悠的一個人站都站不穩,撕下身上那一張鬆馳的肉皮,也就隻剩下了一副骨架。從此之後,小玉像中了邪,何方神聖也把她再拽回不到學校去。

小玉要離開學校的時候,單獨給秀山悄悄地道了個別,她撲閃閃的淚眼,真就像個苦命的喜兒。

瘦三生病時盛水針劑的紙盒子,她把中間一格一格的紙撕了,又墊上一層紙,作了放鉛筆和橡皮的文具盒子。她把那個紙盒子連同裏邊的文具一起送給了秀山,秀山接盒子時摸到了她的手,抖抖的冰涼。他把那個紙盒子揣進懷裏,拉住她另一隻冰涼的手,說:“以後,恐怕,不能一齊兒唱了,俺自個兒唱,唱好了,你就去看——行不?”小玉點點頭,抽出手,走了,清瘦的影子淹沒在夜色中。

無數個日日夜夜裏,秀山總感到小玉無時無刻不在看著他,他唱得好或做得好的時候她就點頭笑,她的羊角辮子,也跟著一顫一顫。他的心就一陣咚咚咚地亂跳,像他的文武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