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小玉把四麻子叫了來,這件事才算結束。老太太把四麻子攬在懷裏左看看右瞧瞧,說:“這老天爺有時候兒也打瞌睡呢,這好個孩子——天喲,俺這輩子咋光遇好人?”
有一天,瘦三娘掀開土炕上的坯,從下麵拿出一個大瓦罐,她從瓦罐裏倒出十幾斤蕎麥麵,紅黑的麵粉已結成一個大坨,還有一股生蟲子的黴味兒。老太太找了馬尾籮(尾讀yi)篩了幾遍,給小玉說:“唉,多長時候兒了?總想啥時候兒恁爹再去賣貫嚐,拿出來就能使——你不知道,多少人都早想吃恁爹的貫嚐了——多長時候兒了?總也舍不得吃,這可是好東西兒!”
篩好以後就打了糊兒,拿到籠上蒸,該蒸好的時候掀開一看,籠屜裏的蕎麥坨根本成不了形狀,麵坨上鑽出無數個馬蜂窩一般的小眼子,小眼子裏咕嘟咕嘟地往外冒著白糊兒狀的氣泡兒,就重新蓋上蒸。當蒸幹了兩三鍋水時,籠屜裏的麵坨仍然冒著白泡兒粘不到一塊兒。
瘦三和小玉都叫扔了,老太太卻怎麼也舍不得,等一家人都睡了以後,她就一個人偷吃了一碗。不到第二天天明,就感到身上不舒服,肚子隱隱地痛,拿出來萬醫生給她的那瓶小白片兒的藥,吃了兩片兒後感覺似乎舒服了許多。第二天就又偷著吃了一碗。
到了晚上,瘦三娘就渾身冒虛汗,小玉就急忙叫瘦三,瘦三喊了半天娘,老太太睜開眼說:“喊啥咧,俺夢見恁爹來了,還是年輕時那個樣兒……”說著就哭了。
文昌到縣裏學習去了,山杏也不在家,瘦三一個人沒主意,要去叫萬醫生,老太太就說,省了吧,萬醫生給的那瓶藥拿過來吃兩片兒,管用呢。
老太太連吐帶瀉地鬧騰了一個晚上後,就拉著瘦三和小玉一人一隻手不鬆開了,第二天吃了中午飯,老太太睜開了眼,眼窩兒已陷下去了好些,能喝點兒水的時候,又要了小瓶裏的兩片兒藥吃了。瘦三和小玉都堅持叫萬醫生來給看一看,老太太就急:“這不才吃了藥片兒?身上火大,年輕時就這樣兒,瀉瀉就好了!”
後半晌的時候醜妮來了,瘦三娘似乎很高興,說等她好了,倆閨女拜個幹姊妹吧,小玉就姐兒一個,奶奶走了以後一個人太伶仃。老太太雖然氣有些短,但精神尚好,嘮嘮叨叨地還給未結拜的幹姐倆說絲兒:
“板凳兒板凳兒四條腿兒,俺給奶奶咕嘟嘴兒,奶奶嫌俺聒得慌,俺給奶奶拌口疙瘩湯,奶奶喝了不幾口兒,俺就喝了兩三碗兒,奶奶死了誰燒紙?俺燒紙!坐到墓頭兒哭個死,刨個窯兒,屙泡屎!”
後半夜,瘦三正迷糊兒著,他忽然看見他娘衣衫一新地走了過來說:“三兒吔,娘要走了,咋也不送送?”瘦三的腦袋就來回地晃,竟把他一下子晃醒了,他爬起來就急忙去看娘,老太太出了一身的汗,像水洗過一般,仔細一摸,身上竟有點兒涼。他急忙去叫來萬醫生,萬醫生看了後說:“老人家早走了,耽誤了,那瓶兒藥是碳酸氫鈉片兒,治胃酸,這是食物中毒!”
深秋的風鋪天蓋地地湧了來,老太太就像窗戶上撕裂下來的那片紙,經了無數的寒來暑往和風雨侵蝕之後早已脆弱不堪了,一股風吹來之後,打了幾個旋兒,就靜悄悄地飛到天涯了。臨走的時候她拚命地搖晃著兒子的頭,但沒有誰能夠留住她倏然而逝的腳步。
① 還家夥:還要厲害。如:這人真家夥,這人真厲害的意思。
② 絲兒:細小而長的長東西。當地人指民間口耳相傳、且多數首尾嵌字的長兒歌,修辭上仿佛頂針。
③ 兀突: 沒有完全燒開的水或隻有少許溫度的飯食類。
④ 腰幹: 女人絕經或停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