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老鴰溝的野菜花園裏的地(1)(2 / 2)

此時的魏老大倒不太像個有求必應的神仙,他緩慢地站起來,朝四野裏再望上一遍,拍打一陣子大手後,再放在鼻孔邊吸溜吸溜地聞一遍,雙眼迷迷離地說:“種豆?俺就要種瓜!”當遍野綠葉蔥蘢的時候一看,那些地裏縱橫交錯纏繞在一起的瓜蔓,就像上天撒下的一張大網,署伏以後就開始喝瓜飯,包瓜餃兒,吃瓜片兒拽麵。緊接著,長的、扁的、紅的、綠的大北瓜,就一擔接一擔地往家擔,婦女們就開始切瓜絲兒、曬瓜條兒、晾瓜片兒,滿滿當當地備齊一冬和來年的菜蔬。

魏老大也有許多不置可否的時候,大家看他種棉花,相鄰的地多數兒都種棉花,有的地卻長得不好,就問他究竟為啥,老大說:“跟生孩子一樣,好生,還得好養!”就又有人問:“好養不用說,你就說說你為啥種棉花?”他就喜滋滋地調侃:“為啥?紡線、織布、穿衣,總不能露著屁股上街。咳!——俺再套上個五斤的新棉花蓋的,又輕又暄又暖和!”

今年和以往不同的是,莊稼主兒似乎要把對老天爺的失望轉泄到魏老大身上:“整天在那幹坷垃地窮轉悠個啥?想早早兒鑽進去試試,看看幾天能焙成肉幹兒?”其實魏老大早就忍無可忍了:“老天爺!你想把滿地的黃土都燒成瓦盆兒?”

小滿的時候,老大到裹腳堖他原來的一畝坡地看了看,一钁頭掄下去,掀起來一塊鍋口大的硬坷垃,他氣哼哼地敲打了一陣,“當——當”地響,一塊敲成了兩塊、三塊、四塊,他敲打了一陣後,在崖邊上楮桃樹下呆坐了半天。

楮桃樹總共兩棵,齊排排的樣子像一對夫妻,稀稀落落的枝葉間,綴著一串串扣子一般大小毛茸茸的楮實子,顫顫悠悠幾欲墜落的樣子。魏老大輕輕一晃,綠茸茸的小毛球嘩啦啦地落下一片。

芒種那天,魏老大又去了裹腳堖,兩棵楮桃樹伸到地裏邊的葉子已叫人捋了個精光,在斷崖上懸著的半樹枝葉,在溝崖的上邊一搖一顫,一副無可奈何又急於奔逃的模樣。

過了夏至眼看到了小暑,平時的年頭正在鋤頭遍穀苗兒的時日,漫野裏帶著露珠的青翠,正喜洋洋地塗抹著綠肥紅瘦的季節,而如今,目及之處盡是一片滾燙的灰黃。魏老大再次來到裹腳堖的那片地時,驚懼的叫聲像遭遇到一群餓狼——兩棵楮桃樹探入崖下的半個樹冠上的葉子,也叫人給捋了精光!原先悠悠遠遠地向崖間深處張揚著的枝叉,已被一根根地折斷,皮連骨斷的樹枝,像被打折的胳膊;隨風晃蕩的樣子,像在哭訴著曾經的疼痛難耐。

楮桃樹的葉子平時多用做牲口和豬的飼草,如今也被饑餓難耐的人群當了裹腹頂饑的口糧,魏老大長長喟歎一聲:“老天爺!真狠的心吔,咋下得了手?比四二、三年還家夥!①”當他把钁頭再次深深地刨紮到土中的時候,用力一掀之後,钁把兒竟折了。

直杠杠的太陽在頭頂嘩嘩地傾瀉著無盡的燥熱,蒼茫的大地像一副烤透的爐膛,任何一處太陽照到的地方,都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自下而上翻卷著的滾滾熱浪,山坡上地頭邊,一片片的白草毗慢慢地卷曲萎縮後,再一片片地風幹,幹草叢裏找不到幾隻蹦跳的螞蚱,寂靜空寞的曠野,使人產生一種步入衰死的恐懼。

幹旱帶來的災荒像一把鋒利的刀,在莊稼主兒的胸膛裏翻攪夠了之後,又把他們脆弱的心肺翻出來剁碎又燒幹。無論遠近,村與村之間的田野裏,茴茴菜、杏仁菜、虻牛腿、刺葉菜、白奶蔓兒……剛透出一兩片葉子就叫人給挖了去,山坡上的樹林能吃的枝葉叫人捋了,不能吃的自己蔫了。大食堂裏的青菜湯也不能敞開供應了。有人開始偷偷買鍋,煮食一切能填飽肚子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