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燃燒年代(1)(2 / 2)

當走出大門後,想起他的鍋馬上就要在那紅紅的爐膛裏扭曲變形,直到一塌糊塗時,心裏就像忽然伸出一隻猴兒急的手,把那個剛剛捋平的秤砣又向回捋。

那是他專門兒托人從山西買回來的一口笨鐵鍋,已隨了他十幾個年頭,不褪皮不崩紋油光鋥亮,扁而平的兩個耳朵和鍋連在一起,那口鍋不管往哪裏一放,就是另外一個瘦三。找他的人隻要看見鍋就會在那裏死等,時間再長也不會上別處找:“瘦三這賊羔子咋還不回來,屙井繩了還是尿黃河了?”性子急的人找個小石頭兒,“當——當”地一敲,瘦三準會立馬站到你跟前:“誰?想咋?叫俺看看到底是牛頭還是馬麵?——喲,哪個也不是,是你個賊羔兒!人兒不大膽兒還不小,老天爺你也敢往上給戳個窟窿?”平時,瘦三每次用完鍋後總要裏裏外外擦個幹淨,再小心翼翼地放進那個墊了草圈兒的小櫃子裏。

瘦三心裏的那隻手一會兒又胡亂抓撓起來,把他的五髒六腑翻攪得像一團亂麻,他把那口鍋掂來掂去看夠了,又摸索夠了以後,鬼使神差一般竟來到了石碾街。盡管心裏十分明白建設社會主義也是一件不錯的事,心中卻總隱隱感覺,和他的貫嚐鍋應該沒有什麼太大的關係。

當年他把自己的毛驢交給社裏之前,那個洋人兒一般的肖老師給他鞠了一躬,他的整個兒身心都一起顫,猛地一轉身後,才知道自己成了一個嶄新社會裏的嶄新的人。

今天,當憋悶異常的他,拚盡丹田的力氣喊了一聲“貫——嚐——吔”之後,剛覺胸口有些輕鬆,卻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忽然冒出一個撲頭野鬼似的人,還回過身扶著槐樹歪著頭看,仿佛在譏諷老白家在“超英趕美”的熱潮中出了一個落後的人,他渾身的不快霎那間就化作一片衝天的怒火,手一掄,那個“撲頭野鬼”就抱頭鼠竄了,手裏的貫嚐鍋也就沒有了。

當他把鍋的碎片一塊塊地全撿到手裏的時候,就衝著那個人的背影罵:“看恁娘個頭!連白文昌哥哥都認不得?——哼!哼!哼!——俺就是聞聞味兒,也知道俺的鍋在哪塊鐵坨裏頭!”

瘦三將碎鍋片捏在手裏又翻來覆去地看了個夠,一種重重的失落就在心頭翻湧起來。初級社往社裏獻毛驢的時候,他本想讓毛驢和他一齊走上台去——對於瘦三來說,他的毛驢絕對是一個上得到任何台麵的東西。可剛到台下,毛驢卻怎麼也不走了,他狠命地抽打了一陣後,那頭驢索性四蹄一爬躺在地上不動了,回到家裏後他激動感慨了整個晚上,仿佛身上的每一根神經,都叫那個不會說話的生靈給敲打得錚錚作響,台下那經久不息的歡呼雷動,才是每一個大坡地人對老白家的最終首肯和至高獎賞,渾身顫顫著的那頭驢卻渾然不知!

而如今,他的貫嚐鍋在倏然之間就麵目全非地去了,他更渾身顫顫著抖痛不已,心想,原來毛驢也是一個極具靈性的生靈!除了街東邊扶了槐樹偷窺的那個猥猥瑣瑣的人,在這個時候,有誰能領會不到他那拚力一掄的壯懷激烈?

西山的紅葉像一片已燃燒殆淨的野火,一陣又一陣的寒風滾過之後,山野樹木就隻剩下了一片蕭瑟,天空的太陽已明顯地向南方挪去了一大截,把映在地上的人影拉得又細又長。瘦三把他的碎鍋片拋入那一大堆廢銅爛鐵之中時,頭在一邊扭著,恍恍惚惚之中,他似乎聽到有人在喊,他竟連鼻孔哼一聲的心情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