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她又找了小劉好幾次,小劉總說很難,容慢慢想辦法。肖淑梅始終認為,是小劉不願意說出他那句金貴的話。在她看來,坐在台上的那個人隻要說話,坐在台下的人就隻有拍巴掌的份兒,就像大劉挨鬥,啥時鬥,怎樣鬥,鬥不鬥,都是台上一人說了算。
看到大劉挨鬥她揪心不已,大劉佝僂著腰,彎彎著腿,昔日的氣宇軒昂早被狂風掃蕩盡淨,還常說一些前言不搭後語的話。淑梅想:再這樣下去,大劉不瘋,自己就瘋了。於是就來到了大坡地。
肖淑梅在大坡地隻待了一天,文昌歡天喜地地大獻殷勤,但每當他看到肖淑梅眼角滑出的一縷光時,總有一種跌落於斷崖下的感覺。
她要走的時候來到了文昌家,文昌娘正在拐線子,肖淑梅嫂子嫂子地叫,小心翼翼地說了許多拐彎抹角的話,瘦三娘靜靜地聽了一會兒,說:“嗯——呀,嗯!梨花兒該還沒開呢,也保不定是——開了?又落了?”——老太太還在想算卦先生說的那句話:恁小子眼時婚還沒開①呢,等到梨花兒落就該有信兒,再沒信兒就到麥梢兒黃了。
紅豔娘嚇了一跳,她聽不懂文昌娘的話,好像正唱著的絲弦忽然冒出一句京劇道白,就急急地問:“嫂子嫂子,怎麼了,怎麼了?”
文昌娘靜靜地說:“俺說這花兒該開的時候兒就開,該落的時候兒就落,不能開花兒就坐果兒,也不能光開花兒總不坐果兒。”正說著,線拐子就從手裏掉到地上,她索性一捋,全都捋了下來:“纏壞了,從頭兒纏吧。”
臨走的時候,肖淑梅說:“嫂子,你我都是一樣的人,都是隻有半個家的苦命女人,給孩子說說,他倆走不到一塊兒——我指望著紅豔熬後半生呢!”
肖淑梅走了後,瘦三給文昌說:“哥哥半輩子,鬥大的字兒認不了半個布袋頭兒,不懂個啥,也說不出來個啥,有個理兒得說給兄弟,這不論做啥,都得看兩頭兒,就跟俺的貫嚐一樣,香不香,好不好,一樣的東西兒,餓跟不餓的人吃起來,味兒就不一樣,你說是不是?——也老大不小了,該拿主意的時候兒就拿,別光叫娘操心!”
後來,肖紅豔請了假,課由文昌替著。山杏又給買了一本書,叫《暴風驟雨》,扉頁上又寫了幾行用盡功夫的字,還是安鄉長的筆跡,第二天,文昌就去了一趟邢州。
肖紅豔住在一個大雜院裏,剛到門口的時候,文昌看到一個人,好像是紅豔,坐上一個小車走了。
大劉在一個木桌前坐著,小桌子很舊,桌麵上被刀子新劃下一片坑坑窪窪的圖案,像中國地圖的形狀。大劉一手掂著一把舊茶壺,一手拿著一個青花瓷的大酒盅,晃晃蕩蕩的像是喝醉了酒:“一碗喉吻潤,二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
見文昌進來,他一揚手,就把酒盅裏的茶水潑了過來,淑梅忙去拿手迎。大劉說:“他是反革命,比我壞多了,你說——不是?”
來到院裏後,淑梅給文昌說:“你看,紅豔還得誤幾天,她爹——病了,紅豔——抓藥去了。”
從家裏出來,文昌分明看到那個女人在流淚。他覺得肖紅豔確實有點兒冬妮婭的意思,回頭看了看,那個瘋男人,咋一點兒也不像林務官!
白文昌回到大坡地,正是麥梢兒黃的時節。
林滿倉就是一條牛,永遠那一副紮實舒緩的腳步,踏不破無邊的沉寂,馱不盡永恒的滄桑。無悲無喜亦無哀無樂,脊背上似乎永遠承壓著滿負的載荷。
二兒子有良小的時候,算卦的先生曾說:“有地不種,沒翅兒能飛”。霎那間的林滿倉,忽然享受了平生第一次的振奮和昂揚,去石碾街給先生買包子時,他忽然變成了一匹馬,在騰雲駕霧之中跑了個來回,連腳下蕩起的塵土,仿佛也轟轟隆隆地歡欣鼓舞著。
麵方耳闊、鼻挺眼潤的有良,左看右看都和年畫上的哪吒有點兒仿像,但那個喜悅太短暫了,短得好像就去石碾街走了一遭的工夫兒,就再沒有了有良,大坡地多了一個“傻二小”。之後,“有地不種”倒成了真,至於“沒翅兒能飛”,傻二小做夢的時候或許有?
老四有餘,麻奶奶給種了一臉深而黑的麻坑,也許種的時候她攥在手裏的痘痘兒太多了,又不願意往回拿,所以撒得勻勻實實,且有點兒密不透風——耳後和脖頸上都連成了一片,大家都管有餘叫“四麻子”。
“四麻子”早早兒就開始掙工分兒了,每天六分兒,半個多一點兒的勞力。滿倉也上了些年紀,人家勸他讓孩子上學時,再不說“知道蛋在哪兒長著就行”的格棱②話,而是摸著滿腮的花白胡茬子說:“朱元璋還不是個放牛的小子?”人家就說:“是吔,是吔,有田放牛不也放到天津了?”
滿倉就悻悻地走開,除了傻二小和四麻子兩個兒子牽腸掛肚之外,有田也是拴在他心垂子上的一根砍不斷的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