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老拐的大黑馬還是一樣的野性十足,見了大黑驢就“噅兒——噅兒”地叫,牽都牽不住,隻要卸了車,尥著蹶子沒命地往驢圈鑽——大黑驢到底還是懷上了一個雜種。大中就更加地心酸不已。
大黑驢在大中家,曾給他家生了兩匹威武雄壯的騾子,大中嫌吃得多,長到半大喂得油光閃亮時,就都賣掉了,就當時的行情,石碾街上兩間鋪子一年的純收入,也不一定買得起一匹騾子。
大中的毛驢在社裏懷上騾駒兒的時候,比原先愈發的瘦了,社裏的牲口少,大黑驢雖然不再拉犁扯耙,但套碾拉磨的活兒卻要照幹不誤——就像窮人家裏的女人,除非大人孩子都縫住了嘴,要不,挺著大肚子忙裏忙外是不用說的事。
大中忍不過,扯著嗓子和飼養員叫了幾回勁,飼養員跳著說:“該喂的喂了,該飲的飲了,該騮的也騮了,你想咋,叫俺當閨女小子養?”
有一天,周大中偷偷地把他的驢牽回了家,社裏派了人到處找,最後在大中家找到了。有人說他要偷走社裏的驢。
大中滿肚子的冤枉,他說他的驢掉了膘,看著心痛,他就是想給喂上幾天。
周大中整日的落寞無邊,漸漸地就變得煩躁異常寢食不安,鬱鬱寡歡的沒有個好臉色。韓老等說,不過一頭黑驢,就是閨女嫁了出去,也不至於長年的悶悶不樂。按道理說,他應有另外的心病,就像趙老拐的腿,骨頭還是原來的骨頭,鑽了個洞的肉早變成一塊疤,早應長好了,仍然還是一瘸一拐,是因為腿裏邊的兩根筋斷了,膝蓋骨也碎了。
周大中盡管沒有做過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老爺,更不曾享受過金衣玉食花擁柳伴的富貴逍遙,但規規整整的四合院,四麵的牆清一色的外貼磚,家裏頭驢、耬,犁、耙樣樣俱全,殷實的家境像一塊方方正正的巨石,沉穩而厚重,即使五年顆粒無收,他囤積的糧食仍能保證全家人每日吃上一頓撈飯,紮紮實實的日子,是個大富人家不眼熱、一般人家攆不上的小康之家。
在過去的大坡地村,除了王炳中趙老拐少有的幾戶人家外,能在北圪台兒上倒背胳膊兒高聲講話的,他也算得上一位。隻要高興,小指勾上裝著辣椒醬的帶鼻子小碗,端上一大碗肉臊子拽麵,一隻腳踏到台階上,一隻腳踩在台階下,把滑潤透亮的拽麵高高地挑起來,等不燒不涼的時候,“嗞——溜”一聲吸到嘴裏去,然後用筷子挑一點鮮紅的辣椒醬,叭嘰叭嘰地咂著嘴,再蓬蓬勃勃地打上個飽嗝喘上口粗氣。令許多窮困潦倒的人,在一片唏噓聲裏產生一種自愧弗如的敬畏。——在他想來,那是一份好多人都力所不及的榮耀和不可多得的尊嚴。
如今,像魏老大那樣的人都大大咧咧地在北圪台兒上讓人嚐他的酸撈飯,周大中也嚐了一口,下咽時覺不出什麼,又抿了一口酸湯,咂咂嘴,頓覺渾身清爽。魏老大不無驕傲地誇讚著他媳婦兒的手藝,說酸撈飯清涼敗火,雪梅那個白嫩,就是黍米做的酸撈飯養的!
魏老大撅屁股走的時候還留下了好幾個無羞無臊的響,說如果誰有福氣,就去山西河曲娶一個媳婦兒回來,一個比一個好看,一個比一個可人,天天黑夜給泡腳,洗腳水都不用自己倒;吹熄燈盞睡覺,嘿!細嫩柔軟得像摟著個棉花包……
周大中每每想起來,氣就不打一處來,他甚至又開始厭惡韓老等那雙狼耙子似的大黑手。後來他碰見張雪梅,偷偷地眊了一眼,那簡直是一個無可挑剔的人!隻看了一眼,酸撈飯的感覺就飽盈盈地脹了一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