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曲的韻律激越而悠揚,黃土地裏厚積的蒼涼和幽怨,令人肝腸寸斷,從泥土裏滾出來的大白話不遮不掩,能擊穿鐵打的胸膛。
“作甚個唻唻?”趙老拐學著雪梅的腔調兒走了進來,雪梅嚇了一跳,她給老拐遞過來一個板凳,翻了一下“貓貓兒眼”,一臉笑盈盈的陽光。
老拐似乎很高興,把他知道的和不知道的連在一起說,像洋戲匣子裏播放節目。雪梅低下了頭隻顧做自己的活,或哼答一聲,或說句“磨聽懂”。
當雪梅又從屋子裏將剩下的多半布袋黍子提溜出來後,老拐咂著嘴說:“哎呦呦,恁大的勁兒?——這長時候兒了,還沒有?該有了吧?要有了,可不能鬧著耍!要有個三長兩短的閃失,還不把老大給氣瘋!”
雪梅翻他一眼,就扭過頭去不吭聲兒。老拐探過頭去說:“咋?沒有?——這老大,犁地耩地是把好手,幹這活兒可不行。實際上萬物一理呢,跟種穀子還不是一樣?耩深了拱不動了,耩淺了就曬幹了,墒大了濕盤了,墒小了燒芽了;耩前雨小不出芽兒,耩後雨大就格憋。這啥也得講點兒技術不是?”①
雪梅雖隻聽懂了一半,但猜想不是好話,翻著“貓貓兒眼”斜了老拐幾下,又往大門口瞅了兩眼,皺著眉頭說:“晴天朗日的瞎嚎嚎個啥,叫別人聽見了,羞不羞哩!”站起身就往屋裏走,後脊梁的花道粗布褂子揪了上去,露出來一圈兒細肉。
老拐一下子蓬勃了起來:“小姨子的肚,姐夫的路兒,自家的東西兒咋叫俺給忘了。”雪梅拿了個大鐵瓢正從缸裏舀水喝,彎腰的時候,老拐又看到了一片白花花的脊背,心中就泛起一股不能自已的衝動,伸過手去就摸了一把,沒等那隻手縮回去,雪梅就拎起手裏的瓢掄到了老拐的頭上,悶聲悶氣的一聲響之後,他的額頭上就吹氣球似地鼓起個大紫泡。
雪梅瞪著眼說:“你是牲口是人?滾!給俄買個瓢去!”
趙老拐沒有賠雪梅砸了個大坑的鐵瓢,他也沒有敢回家,他害怕雪梅給姐姐說了,張紅梅真敢把他當破茅罐,給隔著牆頭兒扔到大街上。兩天後,他試試探探地回家看了看,紅梅並沒有什麼大動靜,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
當他有一天見到魏老大的時候,一種難捺的無名火就升騰起來——這個手大腳大屁也大的人,欠了他五塊大洋不還,還堂而皇之地又拿走了他五塊錢,自己也就在他女人的脊背上摸了一把,還叫砸了一瓢!——誰就知道俺不是去給她抻衣裳?
等老大喜笑吟吟地走到他跟前時,他不吭也不動,他在思謀著老大給他提出砸瓢的事,該如何應答說辭。
老大搓著兩隻大手,一臉恭敬地看著他,老拐才說:“俺有點事兒,借俺十塊錢。”
老大一臉窘迫地說:“姐夫哎,你知道——你耍笑俺吔,五毛錢俺都拿不出來吔——”
老拐說:“沒有現錢兒,別的東西兒啥的也算!”老大家徒四壁,除了燒火的柴和下鍋的米,他想不起來有別的什麼東西。老拐一直說他家有,就是舍不得。老大把兩個巴掌拍得叭叭響,後來就索性蹲在地上不吭了。
老拐有些急,比畫了一個圓形的樣子,衝著天說:“你一輩子就學會了個裝蒜!那個,就那個,往起一端就能清清楚楚看見人兒的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