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側畔千帆今世前緣(4)(2 / 2)

周大中一直飄蕩不止的魂魄,終於從那棵高高的樹杈上落了地。入了社後他在家裏躺了整整半月,他想不通合作社真的就是一個“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幸福所在,看到社裏那些不大不小的累贅,他甚至懷疑文昌說的“洋犁洋耙,要啥有啥”,原本不過一句空話。從炕上起來後,他一天往社裏的馬棚跑三次,狠抽王炳中的大青花騾子幾個嘴巴後,再給他的驢專門加些草料——他每想起自己的牲口,精神就有些恍惚。

實際上,從樹上下來的,隻是周大中的皮囊,他的魂靈還留在樹杈上。

大中不再相信文昌,他甚至有些忌恨那個靠一個小小的貫嚐鍋舉托起來的小個子,要不是閨女山杏好似有那麼一點小意思,他真想拉下臉來去搶白他一頓。

周大中開始天天到林先家坐著,他企圖讓林先生給他一個理由,給他找出千百萬莊稼人那個不二選擇的緣由所在。他不明白,為什麼開了幾個會作了幾次動員之後,一個個莊稼主兒就瘋了似地跟在他們的屁股後麵跑,究竟是什麼由頭促成了這個振臂一呼而應者雲集的瘋狂時代?

林先生不多說話,簡單地哼答幾句後,就又去教秀山讀書寫字了。好在周大中並不惱怒,他坐在一個地方能整晚上不挪動屁股,林先生給他答話時就多說幾句,不給他答話時就少說幾句,有時甚至自言自語,好像到了走火入魔不能自已的境地。

大中一連幾天都坐到大半夜,林先生終於忍不住,給他抄了《國際歌》的歌詞讓他回家琢磨琢磨。

過了兩天,周大中又到了林先生家,林先生問他咂磨出啥味道兒沒有,大中說:“咳!那有啥,叫張三、李四、王二麻子都起來,先一齊兒分了王炳中的房和地,再回過頭把俺周大中擠兌到旮旯兒裏,叫俺自己牽了驢給送過去,有了地、有了驢,以後就‘洋犁洋耙,要啥有啥’了,舊世界就落花流水了。”

林先生嘿嘿地笑著:“書讀百遍,其義自現——也是,你那根麻骨頭兒,叫人敲得這會兒還麻攘攘地難受,真還靜不下來心,過兩天自己就悟出來了。”

周大中終於忍不住,他又找到林先生,說:“都說你一肚子學問,俺看是一肚子青菜屎,啥‘國際歌’‘國內歌’,別人都熱血沸騰起來了,俺咋也就憋不住了?自己就牽著驢給了人家了?還毒蛇猛獸,俺吃哪個血肉唻?俺祖祖輩輩省吃儉用,看著星宿兒走路,摸著石頭兒過河,這回,連祖宗的世產都給栽進去了,全都給‘國際’了,歌兒也就不用再唱了!”

秀山正在寫字,林先生把大中領到另一個屋裏,沏了一壺茶,他給周大中說起了大圪梁的新虎頭山。

新虎頭山原來就是一座山,山底是細沙狀的黃土,不知從何年何月起,白河滾了槽,每逢雨季,河水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衝涮虎頭山的山根。虎頭山下的黃沙土如果專門去鑿,它比虎頭山上的大青石還難侍弄,異常的堅硬還有巨大的黏性,但卻經不起白河的水日日浸泡。經了上萬年的變遷,虎頭山下的黃沙土就一粒粒地歸了大海,白河的水繼續往下涮,白河灘就一直往深處走,直到虎頭山底變成了幾十丈高的白河頂,虎頭山就吊了起來,變成了虎頭崖。大圪梁的石匠在支撐虎頭崖的最脆弱之處給放了一炮,埋葬了日本人,也就有了現在的新虎頭山。

林先生又續了一壺茶,繼續說:“舊社會已成頹敗之勢,就像虎頭崖,共產黨人讓受苦人作天下的主人,就聚起了千千萬萬個石匠,就能推翻更大的一座山。大圪梁的石匠埋葬了日本人,共產黨的“石匠們”埋葬了舊社會,這就叫大勢所趨,這新社會,勢不可擋!勢不可擋!——你,想上去擋擋?”

大中喝完第二壺茶後問:“這新世界能走多遠?”

林先生說:“隻要受苦人永遠做天下的主人,將千秋萬代,千秋萬代!”

出門後周大中說:“不出膿不出血的臭書蟲兒一個,俺說的是俺家的驢叫人牽走了,哼!你說大馬下了個騾駒兒不礙你的事兒,倒想,你也配!——還不知道哪兒跟哪兒的事兒,就給作了一篇文章!這臭讀書人,他跟莊稼主兒想的就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