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夜像一個綿綿不斷幽香無比的夢,靜悄悄的能聽見尚官井搖轆轤的聲音。
狗剩上大車的時候小彩還在睡,大全吆喝了牲口,吱吱扭扭的車軲轆碾碎了黎明的寂靜,大車上了夏官道時就開始咣哩咣當地響,白老六家的狗就開始狂叫起來,聞聲而動的狗叫聲緊接著就連成一片。街上一個個緊閉的大門,僅兩塊門扇就清清楚楚地給劃分了兩個世界,門裏邊的狗一個個氣勢雄壯激動難捺,門外邊的狗則一個個夾著尾巴專揀旮旯兒鑽,不勝惶恐地壓低脖子斜著眼,張望著一聲不響的行人。狗剩心裏忽然一陣酸楚,眼都不願意睜開了。
剛到村東的石橋,就看見二楞抄了手,早早地在橋邊等著,走近的時候他給車上裝了多半袋紅薯,狗剩嫌沉不拿,二楞說:“車拉著又不叫你背,到那邊兒就成稀罕物兒了。”
大車翻過白坡嶺後,他才暈暈乎乎地看了看周圍的世界,無可名狀的那種感覺,就像終於從一個嗞嗞地翻卷著熱氣的響水鍋裏爬出來,渾身感到陣陣的輕鬆。大車又爬上了窯頭村的土嶺,紅彤彤的太陽在霧氣蒼蒼的地平線上浮著,像元霄節裏火紅的大燈籠,拉大車的是王炳中家原來的青花騾子,大銅鈴換成了大鐵鈴,隨著呱嗒呱嗒的腳步嘩啦啦地響。
父子倆一路上話語不多,臨近湡水縣城時狗剩問:“小彩平時對你咋樣兒?”大全說:“行呀,人家養恁大個閨女,叫咱一聲爹,啥就都有了。再說,隻要叫俺看見援朝,叫聲爺爺,再煩心的事兒,也都叫風吹跑了——人活世上有啥,還不是圖個人!”
湡水火車站隻插了一塊木牌子,兩個賣米湯包子的加上一個拿著紅旗綠旗的扳道工就是全部的風景了,和別處不一樣的地方,是這一片的雜草都被踐踏得奄奄一息再不能長高。無論多麼頑強茁壯的生命,在這裏都要被一個個不算太大又不算太重的鞋底,給踩踏得慢慢萎縮直到消失。
一同坐車的人見“解放軍”拿的東西多,就七手八腳給抬了上去,大全給買了十多個包子,從窗戶外邊遞了進去。
火車在這裏隻停兩分鍾,因為沒有站台,上下車的人很不方便,開火車的扶著把手探著身子向後不斷地張望,拉著汽笛“嗚——嗚”地響,那個搖小紅旗的悄悄嘟囔:“叫喚個啥,有個解放軍還沒上車呢!”蓋大全就渾身滾燙起來。
火車開始咣當當地啟動的時候,他就攥著趕車的大鞭跟著慢慢跑,鞭鞘兒在風中一飄一飄的樣子,像也要掙紮著跟了去,他快要跑不動的時候,衝著從車窗探出半個身子的狗剩喊:“好好兒幹,別想家,天塌了恁爹給頂著呢!”
令狗剩最難過的是,他竟忘了從窗戶給父親塞下兩個包子來,他知道,父親這大半輩子,他就沒有吃過幾個像樣的肉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