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老大呼呼地吃完一碗又盛了一碗後,把從山上采來的兩根山蔥洗了洗,切碎後撒在碗裏,倒也綠油油的好看,他端起大蝴蝶兒碗順手又拿了兩瓣兒蒜,貼著南牆根的涼快地兒,笑盈盈地往石碾街而來。路上碰見個認識的就遠遠地打招呼:“吃了沒?嚐嚐?”等走到大槐樹下的時候,就已剩下了半碗。直到了又該下地的時候,他才吃完剩下的半碗“鋤板兒”拽麵,往回走的時候,他又喜笑盈盈地給認識的人說:“這新麥子麵就是有勁兒,吃下去扛事,耐饑!”
回到家裏後他洗淨了蝴蝶兒碗,扣在土炕下的火台上,來到毛主席像前深深地鞠了一躬——要不是吃撐了肚子,頭幾乎就要挨住了地。直起腰來後他就覺得鼻子有些酸,真想哭一場。
過去,在每一個日出日落的歲月裏,能在石碾街的大槐樹下顯顯擺擺地吃上一碗麵,隻有王炳中趙老拐那樣的人才敢,周大中那樣的人物兒,好多時候也隻有拿手捂著吃的份兒;就是在石碾街上晃裏晃蕩地走上個來回,他魏老大也沒有那種資格更沒有那種勇氣。
在他自己的印象裏,在世上的千千萬萬人中,他永遠是一隻無家可歸的流浪狗,永遠的可憐和永遠的無助——一條沾滿汙穢的尾巴,要永遠地夾在屁股後麵的兩腿之間。他是一個殷勤強壯的莊稼人,撒豆種花揚場放滾樣樣熟練,可多少年來,幾乎所有的人都誇獎東家的莊稼長勢喜人,卻永遠沒有人說過,原來是他魏老大的手藝好!
此生此世,他寧願不放出窩在肚裏的那個大屁,也要在石碾街上顯顯擺擺人五人六地體驗一回翻身的滋味兒。
春天的時候就有人傳說,有幾個潰逃的國民黨兵從山西那邊跑到了鴿子嶺上,還帶去了兩挺機關炮,剛收麥子的時候,山裏的村莊就進了土匪。
自大坡地向西,因為到了深山區,最大的村就是磨盤溝,也不過一百多戶人家,餘下的全是些三五戶、一二十戶的小村子。鴿子嶺的土匪最後到了大坡地,連續兩個晚上搶了二十多戶人家,剛剛過上太平日子的百姓又人心惶惶起來,解放軍的大部隊一排排地往南方去,短時間內無暇攥著拳頭去砸鴿子嶺這個跳蚤。鴿子嶺雖彈丸之地但山高溝深,眼下又到了夏季,土匪們在叢林中居高臨下以逸待勞,從嶺下向上攻,再多的人也是槍靶子,重型的武器又用不上。
安區長是個打慣了仗的人,大坡地村的民兵組織起來就有近百人的隊伍,加上周圍的村莊不下五百人,隻是缺少真刀真槍上戰場的經驗。鴿子嶺的土匪有近二百人的隊伍,還有一半兒以上是打慣了仗的兵油子,如果民兵和土匪是十比一或二十比一的比例,才有勝算的把握。
一日安區長和林先生坐著閑聊,有意無意地說了自己的想法兒。過了兩天,林先生就要求上一趟鴿子嶺,他要把一部分土匪趕下山來。林先生的想法安區長聽來倒有一些道理,但總想象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更何況還有他這些在槍林彈雨之中闖過來的人,如果真的派了一文弱的教書先生去周旋一夥窮凶極惡的土匪,傳出去簡直是一個笑話兒。
安區長坐在林先生家裏,一直找著種種理由阻止林先生的行動,林太太在院中燒了柴火烙餅,林先生的兒子林秀山在一邊活蹦亂跳地幫著燒火。
林太太平平靜靜地做著活兒,既沒有激動和喜悅,也沒有惶恐與不安,安穩的神態就像到了一個薄霧繚繞靜寂寂的秋夜——掛滿露珠兒的草叢裏,隻有唧唧鳴叫的蟲和微微刮來的風,為秋夜平添了一層深厚的安詳和幽謐。
林太太烙完最後一張餅,坐在一邊的長條凳上,兩隻手向後捋一捋頭發後交叉著放在了胸前,長長地“嗯——”了一聲後,不緊不慢地說:“俺說——當家的是個有分寸的人,他不會去摘那個還沒有熟透的柿子,再說,一肚子的書用好了,抵得上千軍萬馬呢,不能撒豆成兵,可立木頂千斤呢!——叫他去吧!”柔聲細氣的話語,好像一隻閉目養神的貓慢慢地睜開了眼後,又禮貌十足地“喵——”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