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大中的記憶裏,在大坡地的北圪台兒上,能讓這麼多人同時聽誰講話,有史以來安排長是絕無僅有的一個;能站在北圪台兒上,麵對這麼一片黑壓壓的熱情無比的人群的女人,他的閨女周山花千真萬確地也是第一個。
他暗暗地算計著,將來大坡地一帶的風雲人物,一定是氣度不凡的安排長。周大中再次為自己的精明和穩健感到自豪,他慶幸山花的選擇和自己堅定不移的支持,安排長的屢屢回頭,雖然多數時候是看毛主席和朱總司令的畫像,但以他的推斷,安排長有幾次是在借故看山花的,山花那不經意的表情,和他這個當爹的心,是息息相通的。
自此以後,周大中總是找些借口把安排長叫到家裏來,實在沒辦法就叫山花送些什麼東西去,既為了拋出一根長長的線,也為了延續那眾目睽睽之下的榮光。終於有一天,北圪台兒上有人說,周大中家要出一對兒革命夫妻了。
忙碌的百姓起早貪黑地收走了季節的最後一片金黃,高高低低的田野,在驟然間變得寂靜而空曠,小麥剛透出牙簽大小的嫩芽,漫山遍野的山菊花,正轟轟烈烈地展示著大地最後的驕傲。一碧如洗的天空中一樣炫目的太陽,卻像拉遠了的一盆炭火,雖未減少光亮卻少了好些溫暖。太行山裏湧出一陣緊一陣的寒風灌滿了田野,四周的山變得一片灰白,幹枯的樹葉嘩啦啦地掉個精光。
雷月琴在王炳中的滿腹狐中終於等到了瓜熟蒂落,她在一陣陣撕心裂肺的哀號聲中生了一個六斤半的女嬰,孩子在接生婆一聲聲“花兒呀,花兒呀”的念叨聲中,哭叫著來到了大坡地。——“花兒”是當地人對新生女孩兒的昵稱或代稱。孩子一身細細的黃胎毛,眯而不睜的雙眼和胡亂抓撓的四肢伴了一身的潮紅,廷妮兒歡喜地念叨著:“這孩子以後準是個脆生生水靈靈的俊閨女——看這濃眉高鼻彎彎眼。”
王炳中一張陰陽怪氣的臉攪亂了月琴幸福無邊的好心情,當給孩子擦巴幹淨以後,月琴說這孩子就叫醜妮吧。
田野裏的麥苗剛看出一壟一壟的青翠,大坡地就迎來了一場舒心可意的瑞雪。紛紛揚揚的大雪下了兩天兩夜,第三天上午,雪停了,厚厚的雲團漸漸地變薄、變淡,笑吟吟的太陽羞答答地送來了萬丈光芒,天地間呈現出一片明光耀眼的亮晶晶的世界。
安排長照樣騎著那匹火紅的大馬,槍把兒上那塊紅綢子在寒風中忽悠忽悠地抖動著,山花坐在毛驢車上,懷裏還抱著一個嗚哇嗚哇啼哭的孩子。瘦三趕著車,車軲轆軋著冰淩碴子嘎吱嘎吱吱地響,三個人說說笑笑地自東向西走,迎麵撞見了趙老拐,老拐看清了對麵的人後,一驚一愣之後就突然一把抓住安排長的馬籠頭,指指安排長又指指山花和孩子,結結巴巴地說:“你——你——你們,咋能這樣——這孩子?”
安排長一臉的不解,說:“你不是大坡地人?這孩子是他的,也是我的,一樣嘛,互相幫助嘛!”趙老拐點著頭說:“好!好!互相幫助,你也真會幫助——不過,是你的就好!”一邊說,一邊扭頭往回走了。
臨進村的時候,安排長有事往北去了,山花還坐在瘦三的車上。剛上了夏官道,王早來就一臉怒氣地截住了車,行動風範頗有些王炳中的架勢,一臉的怒不可遏似乎更勝了他父親三分。
早來指著山花懷裏的孩子說:“你啥事兒也做得出來?你到底還是人不是人?”
山花先是一愣,不明白為何遭了這兜頭的一瓢冰雪水,仔細一想,就猜準是趙老拐蛆心又多了個蛆嘴,心裏暗暗地咒罵一陣又哭笑不得地想,那個加了拐棍兒才三條腿的天殺貨,如何勤快得竟跑過了四條腿的牲口!
山花礙了瘦三的麵子也不好太多地解釋,就偷偷地抽出一隻手在早來的手心抓撓了一下,做出來的樣子卻是把抱孩子頭的左手換成了右手。她偷偷瞟了一眼瘦三後就一臉嗔怨地說:“慌裏慌張的瞎咋呼啥咧,膽兒小的還不叫你給嚇著了?”然後悄悄地說:“今兒黑夜皂角樹下等,俺再給你說。”又揚高了嗓門兒對瘦三說:“天兒冷,緊走幾步兒唄?”
瘦三拍拍毛驢的屁股吆喝兩聲,灰毛驢甩打幾下大耳朵打了兩個噴嚏,拉了小車哢哧哢哧地往前走,早來怔怔地立了會兒,又快走幾步趕上來,從懷裏掏出來一個精致的小漆盒,塞給山花後扭頭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