炳中領了滿倉來到村東的李木匠家。
李木匠一兒一女,女兒小桃自從嫁與趙老拐的哥哥趙進財後,他幾乎沒有過一天暢心明目的日子,兒子小旦才十六七歲,還沒有成家,老伴早早地過了世,父子二人相依為命,苦捱著窮困的光景,加了個牽腸掛肚的小桃,一家子就像自山石之下長出的荊條兒子,再硬朗的身板也禁不起經年累月的重負。小桃每次忍辱含冤來到娘家後,李木匠總會偷偷地跑到妻子墳上痛哭一場,當初那個糊裏糊塗的選擇,使他身心交瘁悔恨有加,想起妻子臨終時那雙托付的眼神和顫抖的手,一種深深的負罪感覺,使他每每產生一種死也找不到去處的恍惚。小桃雖然後來提起婆家的時候少了,但那張毫無表情的臉,仿佛還在訴說著她熱鏊子上煎煉一般的生活。
大坡地一帶的犁、耬、耙、耮類的農具,多數出自李木匠的手,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一件他做的農具,李木匠早就成了一個響當當的品牌。王炳中要給兒子訂做一個娃娃車,所以來到了這裏。
進門的時候,李木匠正在土坯壘成的方坑裏熏木板,聽炳中說了所要的大小尺寸和樣式後,拿個鑿子在一塊小木板上劃了一堆亂七八糟的道道兒。王炳中左看右看,看不出個子醜寅卯,就笑嘻嘻地說:“瞎劃拉些啥,別給弄錯了。”“木匠號兒,叫你看懂就不找俺了。”李木匠拍拍滿屁股的木屑,回答簡練而直接。
他的為人說話和他的手藝一樣,總是釘是釘卯是卯的叫人一眼明了,從來不多加半個沒用的東西。王炳中心裏罵著“強驢”,嘴裏又故意問:“這豬羊還殺不殺?”李木匠頭也不抬說:“稀飯還怕不能管飽喝呢,除了你誰吃肉?”
李木匠除了木工活之外,他還是個好屠宰手,年景好的時候,逢年過節總要宰殺豬羊拿去街上賣,為人又實誠,從不缺斤短兩,忙上幾天後賺幾副下水②全家解饞。經他作弄的東西幹淨而鮮亮,皮是皮肉是肉,手腳又快,他剔去的豬羊骨架,留下的全是白花花的骨頭,帶不去幾兩肉,他賣肉隨你半斤八兩的要,一刀下去差不了多少,兩刀下去便足足的份量,拉第三刀的時候不多。
小桃的兒子狗狗死了後,他懷疑是自己殺豬宰羊給後代積下了罪孽,近來就很少動刀了,若實在拗不過鄉鄰的請托,在殺豬宰羊之前,也總要加一句“豬羊一刀菜”來自找安慰。家裏養了一條大黑狗,極具靈性的一條生靈,進門來的客人可以攜帶任何東西,出門時若拿了物什便咬住腿死不鬆口,隻要家裏有人答應,熟人朋友進門一聲不吭,若家裏無人答應,外人從不讓進門。
王炳中臨出門時,李木匠拿了滿倉的鋤給送了出去。
炳中領著滿倉,踏著夏官道中間的青石條慢慢地向回走,他的心情就和路中間的大青石一樣平整而舒貼,兒子會來嘻笑吟吟的胖臉蛋就像梨花井裏的水,清冽甘爽而不含一絲的雜質——或許是因了“獨占鼇頭”的地氣,或許是因了他捐糧賑災的善舉,還是因了他健壯如牛的體魄加了香香生兒子的大屁股?但無論是哪一件,每一件都會令他舒適滿懷而興奮昂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