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夢斷秦淮不風流(2)(2 / 2)

汪天成似乎有所感覺,卻仍然樂此不彼地全力耕種著那塊非旱即澇的鹽堿地,帶著他募來的鄉鄰友誼,上河南入廣東,東征西戰攻城略地。最使他的身心走上巔峰之態的是,他遇上了一個唱黃梅戲的女人,複姓萬裏單名一個紅字。

隊伍休整的閑歇,三月的江南麗日如矄,在雲蒸霞蔚的青山腳下,汪天成如醉如癡地看萬裏紅唱的黃梅戲。萬裏紅自小巧的鼻孔裏,流水般哼唱出來的甜美和清脆,讓他產生一種飄入九霄一般的忘乎所以。當晚,他便將萬裏紅約了出來,一對兒好似有著前生約定的冤家,四目對射的那一瞬,便電石火光一般的燦若星辰,二人惺惺相惜相見恨晚,他將一隻奶油一般的羊脂玉送與人家後便訂了終身。那時的汪天成已年近不惑。

當他的洋槍兵嘀嘀嗒嗒地將二人送入洞房以後,汪天成真像一個慘敗的賭徒,忽然摸到了一張絕牌卡張,通體瘋狂而精神抖擻,好像已跌落穀底的汪家,忽然又跨上一隻飛天的蒼鷹,飄在頭頂的浮雲,很快便成了他踏在腳下的輕霧。——這賭徒全忘了摸牌時的焦躁與惶恐,全身心地享受著上天的恩典,享受著心跳的狂放,想都沒想永遠的贏家隻屬於那坐莊的人。

當清廷的隊伍仍然洋槍和大刀混雜使用的時候,庶出的湘勇和淮勇卻不僅肩扛洋槍洋炮,而且有了相當火力的鐵甲船艦。就數量而論,單淮勇即達二十餘萬之眾,和湘勇合在一起即是一支近百萬的隊伍。

當時滿清綠營兵的在冊人員,加上吃空餉的也不過六十餘萬,八旗兵也隻二十餘萬。在滿清千萬裏畫圖一般的江山之上,湘勇和淮勇隻不過是朝廷在急切之時,無奈中順手撿來的一塊揩屁股的磚頭,沒有人想到這塊磚頭忽然做精變妖似地成了氣候,並且隨時便能砸斷那隻拿磚頭的手!

在各處的“長毛兒”撚子四處奔逃噤若寒蟬以後,躊躇滿誌的湘淮勇營裏的元帥統領們,便言懇辭切地上書朝廷,痛陳“防營誠為勁旅,有事則兵不如勇”,誠惶誠恐地請求將“功高蓋世”的勇營,轉變為朝廷的“經製兵”。

或許天下所有的有功之臣都會犯同樣的錯誤:高興了之後也就忘了,主子們不僅急切地盼望下屬“有功”,他們更喜歡下屬念念不忘那個“之臣”,“有功”是驢拉磨一般的本分,是一千年的應該,是一萬年的理所當然,忘了“之臣”身份的“有功”們,有哪一個不是被戴上一頂犯上作亂的帽子之後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大逆本道”地想和主人磨肩蹭膀的驢,哪個驢主人也不喜歡!

更何況,那勇營自招募的第一天起,就是“誰招誰帶、薪響自籌”,如今卻伸手向朝廷要起了編製糧餉!那張奏折,自然而然地換回了一道“裁汰疲弱勇營”的聖諭——大清國顧不上打掃磨盤上剛磨好的米麵,便急匆匆地將拉磨的驢送進了屠宰場!——淮勇所部二十餘萬之眾,“裁汰”之後僅剩五萬餘人,加上淮勇起家時的先天不足,拉上些裙帶關係的,統領變營官,營官變哨官,汪天成之流搭不上裙帶的便利,自然而然地步入“裁汰”之列。

“裁汰”之後的汪天成終於明白,自己原是一隻可憐無比為人捕魚的魚鷹,在箭一般鑽入水中之前,脖子上早已被人牢牢地拴上了繩子,捕獲到嘴裏的獵物,無論時間長短,總會被人擠捏出來。

在那場賭局煙消雲散之後,他更是明白了,除了那可惡的操莊人之外,還有一個個出千的賭徒,唯一一個不出千的倒黴鬼,那就是萬劫不複的自己,他——汪天成,隻不過參與了一次入場便定了輸贏的荒唐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