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先生說:“那還有假,剛接上,人還在俺家躺著呢,問他咋掉下去了,隻說暈暈乎乎的,不知咋回事兒就走到了地堰邊兒,頭一暈就下去了——年輕輕兒的,真遇見鬼了?也是,《聊齋》既然寫成了書,裏邊的事兒說不定還真能有,迷上了啥,或叫啥迷上了,都說不定,一迷,再蹊蹺的事兒也就不稀罕了。哎!忘了——”
林先生還要說,月琴忙接過話茬:“好好兒弄些吃的,還年輕,長得快。”月琴見滿倉正在南牆根坐著接斷了的套股兒,便低聲對林先生說:“那個東西兒,俺有空兒到恁家去拿,誰也別給誰看,也別給誰提,咱都是苦命人,照應著點兒。”林先生略略地愣了愣之後一聲沒吭,抬頭張望了一會子藍天後,便搖頭晃腦地進了學堂。
整整一天,月琴立不安坐不穩,她暗地埋怨自己不該走得那麼快,出了這樣的事,人受罪不說,也跟不上戲班了,要再有個好歹,這以後的日子,靠啥掙東西去喂那個紅嘴黑窟窿?
王炳中整天在兩個院子來回轉悠,她很想去林先生家看看去,又怕炳中起了疑心,火燒火燎地熬過了一天。
第二天,廷妮兒和滿倉要去碾米,月琴終於找到了借口,說:“閑著也是閑著,給恁倆幫個忙去。”然後和兩個人一塊兒出了門。走到林先生學堂門口,悄悄給林先生說:“你中間兒回去走走。”
碾出來一些米之後,月琴找個口袋裝了十多升,給滿倉和廷妮兒說:“俺娘家有個人來了咱村兒,俺想給捎去點兒,回去了恁倆別吭聲兒,俺不愛聽老大那邊兒說三道四。——要行,俺就拿點兒,不行,也就算了。”
廷妮兒點點頭,滿倉接住說:“啥不行吔,反正都是恁家的東西兒,撒鹽撒到醬罐兒裏了,又沒扔到別處兒。”
月琴背了那半袋米,一徑來到林先生家,小魁在炕上躺著,林太太坐在火台上看著火上的藥鍋子。小魁傷了小腿,藍布條兒纏著三四塊木板在上麵裹著。林先生坐在炕頭兒的草片兒上,端了碗水在吸溜吸溜地喝。
兩口子讓月琴坐下後,卻無論如何也不要那半袋米,林先生說:“這非親非故的,咋能要你的東西兒,無功受祿,寢食不安,寢食不安!”
月琴每聽到林先生那些文縐縐的話,每次都覺好笑,便說:“又不是給你,俺是來看小魁,俺倆原先在一塊兒幹繭兒,聽說了,還不該來看看,不是啥值錢貴寶,也別嫌少。隻是還要恁倆操心照顧他。”
小坐了一會兒後,林先生又說了戲班的事:戲班的人還沒走到要唱戲的地方,半路就叫一夥日本鬼子和警備隊給截了,叮叮咣咣地打了一陣子,接應的八路軍死了三個,戲班裏的人死了十二個,班裏能唱的眼下隻剩了兩個,其餘的人也都走散了。
月琴稍稍有些舒展後,林先生說:“塞翁失馬,安知非福?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嗯?不達意,不達意……”說著下了炕,從櫃櫥裏拿出月琴的那個包:“這聖人曰:君子行乎於道,止乎於禮,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動,非禮勿行……狂亂之事萬不可為!”
月琴雖聽不太懂,但也猜出了大概意思,心想自己原沒有做什麼事,卻被林先生給想入非非了,她猛地抓住林先生的手,鼻子一酸,眼淚就撲簌簌地掉了下來:“求你,林先生,聖人的書俺懂不了多少,可周周正正做人,俺說得起話,也拿捏得住,人家地裏的莊稼,俺,也隻看過幾眼,絕沒動過手兒!將將就就活人,那怨命賴;清清白白到死,那是本分。要是有了啥傷天害理的事兒,過不了年,就叫雷劈死……”
林太太一把拉過月琴,一邊埋怨林先生:“你念書念昏了頭!整天嘰裏咕嚕說些啥!老和尚念經一樣叫別人聽不懂,整天瞎喃喃,還沒有瞎先生算卦的子醜寅卯好聽!整天神鬼兮兮個啥,閨女,甭理他!俺老頭兒也就那嘴,就當他放了個羅圈兒屁,光響不臭!”
月琴從林先生家出來,滿倉和廷妮兒剛好碾完米,三個人一齊往回走,剛卸下牲口,牛秋紅便顫巍巍地走了來,問:“這二百多斤穀子,就碾了恁點兒米?”滿倉說:“穀子不飽,糠多。”
① 火柱,又叫火攛子,就是一根手指般粗細的鐵棍,一種燒火用的器具。
② 小帖兒:訂婚用的的帖子,又叫小書;食籮:婚姻嫁娶用的盛東西的器具,木製,和蒸饅頭的大竹籠一個形狀。
③ 茅罐:用來擔大糞的泥罐子,也用來夜晚方便用。
④ 泥胎:廟裏泥塑的神像。
⑤ 條盤:給客人端飯或酒的四方木盤。
⑥ 打著臉子:畫著臉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