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能洛陽城中,聲樂坊內,全洛陽最聞名遐邇的舞樓上,看見他徐徐走過的高大身影,著著一裘暗淡的袈裟,麵上無悲無喜,隻靜靜的在街上走著,寧靜高遠,仿若身後該是滿殿的金華。
遙記初見的時候,當我看到他微微回首的側影,我竟一時怔忪。
他的身姿,隻該是佛祖法會上不染塵煙的虔誠尊者。飄渺雲煙中驚鴻一顧,便叫十萬信徒頂禮膜拜。
但即便他是在看你,你也不過深覺寥落。
因為他看的,至始至終,是你身後的遠方,他心中的佛祖。
我在街上截住了他,他注視著我,目光淡然若水,雙手合十,呼一聲四字佛號:“阿彌陀佛。”
我想同他說話,卻不知該從哪兒說起才好,他的眼神無論何時都宛若殿上白蓮,淡泊深遠,隻不容褻瀆。
我隻好攏緊臂彎紗緞,朝他微微一福。
到了樓上,她們便笑:“一日一日的攔著,可攔出了什麼結果?”
我趴在窗前低低的歎一口氣:“你們隻當,我去沾沾佛氣了罷。”
可有時候,習慣卻是一種使然,一旦養成,便怎麼也戒不掉了。
他亦日日經過,我亦日日將他截在半路,與他對視半刻,福一福側身,待他走遠,我再上樓。
就這麼的過了一個冬夏。
雨天我會遞給他一把油紙傘,他便呼一聲佛號,卻從未接過。隻任憑漫天瓢潑大雨而下,打濕他的佛珠和袈裟。
亦有時候我會去他所在的廟中祈福,端跪於蒲團之上,望一眼坐在角落裏的他,看他闔上雙眼,不緊不慢的敲著木魚,頌吟著那篇《寶華菩提經》。
有時候我會買來幾本佛經翻閱,但是看不懂它裏麵的內容,也讀不懂他的佛,可我仍願樂此不疲的繼續看下去。
有時候我會倚靠在樓下的窗前,手裏拿著一卷佛經,靜候他的路過,遠遠的看他來了,便捋一捋腹稿,待他經過,再上前攔住,向他求教一些佛經裏的生僻語句,還有那所謂的佛。
他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他說:“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都是佛偈之語,他的佛祖所言之語。
他還說了許多,我都一一記下,閑來總會念上幾句,雖然便是連自己也不大明白其中深意。
她們笑我瘋魔,我也一笑帶過,再望一眼遠處青山,那裏有他的佛。
那一日,我問他:“我們說了這麼許久的佛,隻不知道佛在何處, 何時才能覓得?”
我想勸他放棄。
他淡淡的看著我,那淡然如水的雙眸之中卻盛滿著堅定不移。他呼了一聲佛號,答道:“菩提自在心中。”
若說世上有蠱,能叫人魂牽夢繞,不死不休。那麼一則若為愛情,二則,大概就是信仰了罷。
我之所愛,他之信仰。
流年似水而過,日複一日,他的路徑未曾更改,而我的習慣也不曾改變。
有時候,他會執著我的佛經,一條一條的替我講解。有時候,中元節至,我會把佛經抄在紙上,疊成白蓮,置於水中,看它們漸行漸遠,仿若那就是他的佛,也是我的佛,我所愛之人的佛。
後來,舞樓之中的姐妹們陸續出嫁,而年歲最長的我升到了副樓主的職位,門內來了一些孩子,我負責著手教導,我揮開綢扇翩然若舞之際,他則在寺廟中滿麵虔誠,吟誦佛經。
漸漸的,我也能明白佛說的一些事和物,也覺得佛亦同他一般,雖麵上無悲無喜,但心懷憐憫,係天下蒼生。
後來,我漸漸的在梳理時能看見幾絲白發,後來,兩鬢漸漸點綴上了點點霜華。
後來,我直挺的腰肢漸漸的佝僂下去,後來,我也漸漸的舞不動那柄綢扇。
他亦天天從此處過,我亦也天天如此攔他,直到我再也走不動路,下不了樓。
那天春光正好,如同我初見他的時候,一樣的山青水綠,一樣的寧靜溫柔。
我在徒孫的攙扶之下下了樓,看他由遠而近的身影,如我初見時的那般,寧靜淡泊,如若天人。
我慢慢的綻開了一絲微笑,一切宛如當初,一晃眼,四十年光影。
一執著,便用盡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