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得得得……”
清脆的馬蹄聲踏破清晨的靜謐。
鬥折蛇行的山道上有個人騎著一匹深紅色的健馬飛馳到了河邊,他勒住馬,張目四望,像是要尋船渡河;可是這時的河身裏隻有浩蕩的濁水,卻沒有一隻渡船。
這個人不禁歎息了一聲,隻好撥回他那匹紅馬,打算要奔眼前不遠的一座小鎮。
馬踏著泥濘的大道向東北方行走了不遠,驀然見對麵又來了一騎黑色的馬,隔著一層霧氣,看不清對方馬上人的麵目。
但是他立刻心驚,趕緊跳下馬來,他那隻粗大的右手就握著插在行李卷內的刀柄,他都要將刀抽出來了。
對麵的黑馬就往近走來,他急瞪起了兩隻眼睛仔細地望。
那匹黑馬上卻是個年有四十多歲有些短短黑須的人,頭戴一頂大鬥笠,身披黑色的油布青衣。
這邊的人才把手離開了刀柄,心也放下來了,他喘了一口氣。
對麵的黑馬已到臨近,馬上的人揚鞭向前一指,問說:“那邊有渡船嗎?“
這人就回答說:“沒有,一隻也沒有!天下雨,又涼,那些幹擺渡的人也懶得出來了!”
黑馬上的人笑了笑說:“那我就隻好在這裏歇一天吧!”也倒像沒有什麼緊急的事似的,就撥回了馬。
這邊的人也上了他的紅馬,同時他注意到那黑馬上並無行李,隻有一口寶劍,鐵劍匣都已長了黑鏽。
他心中猜想:不知這人是那一路的?是保鏢的還是教拳的?不然就許是走江湖吃黑飯的?他心中詫異著,就跟著那人走去。
兩匹馬在雨中一齊往東北走去,彼此都已著出來了,都是慣走江湖的人,於是就相談著,互相先問姓名。
那騎黑馬的人態度坦然,說:“我姓鐵,草字別恨,乃大旗門的弟子,這次是代表大旗門來參加十年一屆的‘華山論劍’而回。昨天來到這裏,因為下雨阻了去路;想不到今天雨還是沒停,河裏還是沒有渡船,隻好再住半日看吧!朋友,你是從那裏來的?貴姓?一向作什麼生意?是保鏢嗎?”
這騎紅馬的人聽了,便很驚詫,同時卻又歡喜。心想:江湖上都曉得鐵血大旗門鐵別恨的名號,他是大旗門有名的人物,我還沒有見過他,想不到今天竟能在此相會。他就吐露出他的真姓名,隨抱了抱拳說:“鐵大俠,你的大名我是久仰得很!今天在此相遇,總算是三生有幸。兄弟複姓宇文,慈父起名化及。
承蒙江湖豪傑的抬舉,綽號人稱赤焰,鐵大俠你可知道我嗎?我是大隋朝的右屯衛將軍。”說畢,他揚著一張鐵青色的大長臉,看著這位著名的拳師。
鐵別恨翻眼想了一想,但他始終沒有想起來,就漠然說:“家父宇文述的大名倒是如雷貫耳,可宇文兄,哈哈!…想必素負大名,武藝高強,府上可在江都城郊?現在也是要回家去嗎?”
赤焰宇文化及一聽,興頭全都沒有了。心說:我還以為鐵別恨一定也曉得我的名聲,原來他不知道。
不過他倒聽得出我的口音,於是就點頭說:“不錯,我家住在江都城郊,年年在外麵闖蕩,沒有什麼空閑時候,兩年多沒回家了。這回好不容易跟皇上告了一個月的假,回家去度中秋節。”於是鐵別恨點了點頭。
自魏晉南北朝以來,其中一個特色就是由世代顯貴的家族發展出來的勢族,有被稱為高門或門閥,與一般人民的庶族涇渭分明。
所謂‘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
無論在經濟上或政治上,士族均享有極大的特權。到了隋代開國皇帝隋文帝楊堅一統天下,以科舉取仕,門閥壟斷一切的局麵才稍被打破。
但門閥仍餘勢未消,名震江湖的四姓門閥,指的就是江都城郊宇文姓,隴西李姓,洛陽王姓和東海柴姓的四大勢族,在政治,經濟至乎武林中都有龐大的影響力。
四姓中,隻有李、王、柴三姓門閥屬中土望族,堅持漢人血統正宗。
但宇文姓,因地處北方,胡化頗深。宇文姓本身更是胡人,但未融和在中土的文化裏,許多江湖豪傑不知道其聲望也不足為怪。
不多久,兩匹馬就到了那小鎮上,共同進了一家店房;馬交給店夥,兩人就各自找了個房間。鐵別恨住的是北房,赤焰宇文化及住在西房,相隔兩三間屋子。
赤焰宇文化及一進屋,脫了身上淋濕了的衣裳,就先將他那口樸刀從行李卷內抽出,放在身畔;他的心神時時緊張著,仿佛在他的身旁潛伏著什麼危機。
店夥給送進來茶水,並問他要什麼菜飯。赤焰宇文化及卻擺了擺手,他心中非常煩惱、恐懼。
想起這回他由大興城出來,身邊帶著一百多兩——兩年以來所掙的官銀,本想回家跟老婆孩子過一個美滿的中秋節;卻不料半路上又惹出事來,錯處還是在他。
赤焰宇文化及本來是個專心練功夫的好漢,平素不好女色,可是那天走在新豐縣遇見了同官的好友越國公楊素,留他盤桓了一日,喝了幾盅酒,一同到王家莊去看野台戲。
不料望見看台上有個娘兒們,宇文化及也沒有看出來那娘兒們是醜是俊,隻覺得大概是穿著一雙紅繡鞋;宇文化及就糊糊塗塗的把人家的繡鞋摸了一下,這一下可就惹出大禍來。
原來那娘兒們是王家莊的王大奶奶,王大爺現在新豐府衙當差,就是江湖上有名的鐵棍王世充。
當時在旁邊看戲的還有王家許多的族人,多半是些年輕的壯漢;一見赤焰宇文化及調戲了他們的大奶奶,一齊憤怒,就將宇文化及圍住,拳棍齊上,楊素在那時也跑來了。
幸仗宇文化及帶著那口寶刀,就揮刀砍傷了四五個人,當場逃跑。他那時還不知鐵棍王世充的厲害,從從容容走到洛陽;不料王家莊早有人在暗中跟下他來,並且給王世充送了信。
宇文化及一走到了洛陽城,就被王世充攔截住。交手十餘合,他就知道王世充鐵棍非常厲害;他的寶刀決敵不過人家,所以他趕緊催馬逃走。他想王世充必不能饒了他,這時一定追下他來了。
現在他又過不得河,心中真是著急、恐懼;就摸著那口不很鋒利的所謂“崩雷”的刀柄,皺著眉。心說:王世充若是再追下我來,那我可就完了,不死我也得受傷。我這靠著走江湖吃飯的人,若栽了跟頭,還怎麼好在江湖上混呢?
忽然又想起剛才相遇大旗門的鐵別恨。鐵別恨的武藝一定比王世充又高強得多了,我倘能跟他套套交情,與他一同過河一路行走,到時有人打我,他也決不能袖手旁觀。
這樣一想,赤焰宇文化及的鐵色長臉就現出些歡容,趕緊出屋到北房去想見那大旗鐵別恨。
這時的雨還沒有停住,鐵別恨在屋中正用一塊手巾拂拭著劍柄上的雨水。
赤焰宇文化及一進屋來,鐵別恨就笑著說:“請坐,宇文兄。”
宇文化及也笑著點點頭。他卻很注意的看那口寶劍,隻見劍身作蒼綠色,仿佛像生了許多鏽;可是雙鋒極薄,看那樣子倒還相當鋒利。
宇文化及就說:“鐵大俠的這口劍,已使了多年了吧?應當擦一擦了。”
鐵別恨說:“這口劍你大概不認得,這是一口寶劍,善能斬釘剁鐵,一共是二口。普通的劍都分雌雄,而此劍卻分兄弟,一名蒼龍騰雨,一名白龍吟風;蒼的是兄,白的是弟。我現有這口就是蒼龍騰雨劍,相隨我已有十五年之久了。
鐵別恨說話的時候,眼望著宇文化及,手拭著寶劍,態度是非常矜誇的樣子,宇文化及卻看不出這口劍到底好在哪裏?
鐵別恨接著又說:“宇文兄的綽號叫赤焰,想必是因你手中那把寶刀得此名號。”
宇文化及卻不由得臉紅了,說:“我有口寶刀倒是不錯,可是絕不是因為它得名,是因為我練了江湖失傳已久的‘赤焰冰玄勁’的武功而來。”
鐵別恨聽後笑了笑說:“原來如此!”
宇文化及便回到屋中,抄起那口厚背薄鋒光芒刺眼的寶刀。心說,“就叫他看看吧!利鈍不說,反正準比他那口蒼龍劍漂亮得多。“
拿到北屋中,交到鐵別恨的手中,說:“這口刀是朋友送我的,名日‘崩雷’,因為我在山東兗州府拳打尚師徒、新文禮兩位江湖俠客,救了朋友的性命,朋友費了一百八十兩銀子打了這口刀送給我。
我拿著他,闖過殺虎口,打過羅士信;在少華山我也憑這崩雷戰過兵器:紙糊金錘齊國遠,前天在新豐府……”
他不好意思再往下說了,因為前天在新豐府他吃了王世充一鐵棍,若不是他的手快,趕緊用此刀敵住,腦袋在那時候便已粉碎,現在也不會說話了。
可是鐵別恨並不聽他自道生平得意之事,隻是專心看那隻寶刀。用手掂了掂,又彈彈刀刃,然後抄起他那口寶劍,將刀交還宇文化及。
起身笑著說:“可以試一試嗎?你這口刀不錯,但我想或許比不上這口劍的鋒利。來!咱們試著撞一撞?”
宇文化及卻猶豫著,心說:萬一他那口劍真是個寶劍,撞折了我這口刀,那我可就連人都丟了!
他將要搖頭,卻不料鐵別恨揮起了寶劍,向他那口刀撞去,隻聽“嗆啷”的一聲,宇文化及的這口寶刀竟被削為兩截。鐵別恨不由高興得哈哈大笑。
笑過之後,他又拍著宇文化及的肩膀說:“對不住!對不住!我太冒昧了,將來我必要打一口好刀送到江都城郊你的府上!”宇文化及被毀了寶刀,他一賭氣把手中的半截刀也摔在地下。
他那一張長臉青中透紫,恨不得立時就與鐵別恨揪打起來。但他畢竟不敢動手,就強忍下了一口氣,反作出不在乎的樣子,擺手說:“這算什麼?鐵大俠你太把我宇文化及看得小氣了!”
鐵別恨此時是十分抱歉,連說:“我這個人的脾氣太壞,隻要看見人有好兵刃,我就想用劍試一試。咱們初次相交,我真不該如此!”
宇文化及笑著說:“客氣什麼?雖是初次相交,可是我早就仰慕你鐵大俠的大名,隻是我還不知道鐵大俠有這麼一口寶劍。
好了,以後我宇文化及隻能靠‘赤焰冰玄勁’行走江湖了!”宇文化及越是這樣慷慨,鐵別恨反倒越覺慚愧。又說了許多抱歉的話,便呼店家擺酒,在這屋中二人暢飲起來。
二人的酒量都很大,兩人喝得醉醺醺的,並且談話也很相投,仿佛竟成了莫逆之交。此時窗外的雨仍然瀟瀟地落著。
在鐵別恨屋中用畢了早飯,宇文化及回到他自己屋中,就跺腳暗罵:“他娘的!用他那鳥劍毀了我的寶刀,是看不起我右屯衛將軍,賠兩句話、喂幾口酒就算了?我宇文化及不那麼好欺負,早晚我要出這口氣!”氣惱懊煩,躺在床上就睡著了睡了。
也不知有多少時候,忽聽窗外有人高聲叫道:“宇文兄,宇文兄,河裏有船了,咱們一同走吧!”宇文化及翻身起來,開門一看,原來是鐵別恨戴著大鬥笠,穿著雨衣,牽馬立於雨中。
宇文化及就問:“現在什麼時候了!”鐵別恨說:“才過午,渡過河若是馬快,晚間咱們可以在揚州投宿。”宇文化及一聽今晚就能到揚州,到了揚州那王世充一定追趕不上。他就連說:“好,好。”
喊店家給他備馬,收拾行李,一麵又要想拿他那口寶刀;這時才想起來,刀是已給鐵別恨的寶劍削折了。心中一氣,本要不跟鐵別恨走去,可是又想:這時我連一件防身的兵器也沒有了,倘若王世充追趕下來,我可拿什麼敵他那根鐵棍呢?那時我不是非死不可嗎?於是連忙拿著行李出屋,放置在馬上,他就與鐵別恨一同出門。
上了馬,並轡而行,就在雨中“得得”地馳到黃河岸上。這時河中果有兩隻渡船,可是搭客卻沒有一個。鐵別恨上前跟船夫講好了價錢,隨後二人就牽馬到了一隻船上,船悠悠地行著。上麵是落著雨,下麵是滾滾的濁水,兩岸都沒有人,船上隻有兩個船夫。
宇文化及牽馬立在船板上,雖然他不覺頭暈,可是心裏有些害怕。
暗想:不知鐵別恨是好人還是壞人?倘若他是個壞人,他再跟鐵棍王世充通氣,此時隻消用手一推,我就要墜在河裏淹死,我家裏的老婆孩子他們連知也不知。所以他就睜著兩隻驚疑的眼睛看著鐵別恨。
鐵別恨卻是從容地跟船夫談著閑話。好半天,宇文化及才盼得到了對岸。登岸上馬,他就高興起來,向鐵別恨說:“鐵大俠,咱們決些走吧!趕到許州城,住一夜我還要快些回家,不然我的妻子孩兒一走要等急了!”
鐵別恨說:“我也是要回家去度中秋。我倒沒有妻子,隻有一個女兒,今年才十九歲,真是聰明伶俐,這次若不是我要參加十年一屆的‘華山論劍’,我也真不出這趟遠門。”宇文化及又說:“快走!鐵大俠你的馬在前,快走!”
鐵別恨催馬向前,不再說話。可是他的寶劍雖利,但他那匹黑馬卻不快,又兼道路泥濘,十分難走,走了半天,大約才走出三十餘裏。
宇文化及在馬上是時時向後望去,這時卻見身後遠遠地馳來了兩匹馬;宇文化及大驚,催馬越過了鐵別恨,又急喊著說:“快走!”
鐵別恨也回頭望了望,他倒勒住了馬,從容微笑向宇文化及說:“不要怕,你的仇人若來到,由我的寶劍去擋。”
宇文化及慌了,手中又沒有了寶刀,而從雨中追趕他來的兩匹馬,卻又正是王世充和他的那個幫手。
王世充離著很遠,就在馬上舉起他那根核桃粗的大鐵棍。
宇文化及催馬跑了一箭之遠,地下一滑,馬的前蹄一蜷,幾乎把他跌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