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引子(1 / 3)

大明崇禎十七年三月初一,帝都北京城內彤雲密布,陰雨靡靡,將至晌午天色愈加陰霾,像被欠了半年租子的地主婆的臉,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京城最繁華的正陽門大街也少了幾分平日裏的鼎沸與喧鬧,隻有街道兩邊裝飾考究的店鋪名號輻條依舊在風雨中飄蕩,稀稀落落的行人,撐著油布傘快步走過空曠的大街上,一切都顯得那麼的平淡祥和,直到──直到一個人的出現打破了這片難得的靜溢。

透過霧蒙蒙的細雨,一個落魄的中年人正沿著街邊的青石路階踉踉蹌蹌的走來,他約莫四十上下年紀,身上穿一件破麻布寬衫,頭上戴著儒巾,端的一秀才打扮,他一步三晃,邊走邊捶足頓胸,臉上滿是悲憤,他沒有打傘,全身上下早已濕透,空洞的眼神帶著些許麻木,冰冷的雨水擊打在身上,渾然不顧,嘴裏兀自嘮嘮叨叨,不知說些什麼……

對於這一切,即便是京城的人們也早已見怪不怪了,自當今聖上登基以來,內憂外患不斷,社會持續動蕩,連年災荒,特別是崇禎十五年,十六年,連續兩年河南湖北等中原地區遭遇千年不遇的洪澇災害,莊稼顆粒無收,百姓賣兒賣女,命懸一線,大批難以活命的饑民揭竿而起,加入流賊大軍。

近日坊間更有甚言說,賊寇李逆已於西安建立偽政權,年初即舉十萬精兵東進,一路勢如破竹,現已入山西陷太原,直逼京師。

亂世飄零,國將不國,作為讀書人最底層的秀才亦難逃厄運,很多人被迫背井離鄉,甚至流浪乞討,曾經受人尊敬的功名,如今卻不如一塊麵團更能滿足肚子的需求。

讓開,讓開,讓開!伴隨著車夫由遠及近的嗬斥聲,三輛車身豪華,裝飾考究的馬車風馳電掣般從內城方向快速駛來,粗大的車輪濺起路邊的泥水足有丈餘,街道兩旁的行人驚恐之餘,紛紛躲避。

也許是行人的怯意助長了車夫們的豪情,他們快馬加鞭,任其狂奔不羈。

找死呀──吱──突如其來的斥罵夾雜著馬車刹車聲讓原本寧靜的街道陡然充滿了急促,緊接著──砰──的一聲悶響,一個人從馬車右前轅徑直飛出,像一隻斷了線的風箏,在空中劃過一條弧線,跌落在了七八米外的路邊排水溝旁。

──吱──吱──

瞬息過後,又是一陣刺耳的刹車聲,剛才緊隨其後的另外兩輛疾奔的馬車也在不遠處戛然而止。

一個手持馬鞭,車夫打扮的矮個胖子從最先停下來的那輛車上側身跳下,大踏步奔到被撞飛的那個人的身邊,你這個窮酸儒,竟敢在皇門正街撒野,衝撞國丈大人車隊,該當何罪!

胖子作為達官顯貴的車夫,平日裏多耳須目染其言行,對付草民百姓顯然深喑其道,一出口就上綱上線,先給扣了個大帽子。

被撞得正是剛才那個秀才打扮的中年人,此刻滿臉都被混雜著泥水的鮮血覆蓋,整個人身子抽搐著蜷作一團趴在路邊的泥水窪裏,兩條腿僵直的錯位成了外八字,顯然是斷了。

眼見“肇事者”隻是眉頭緊鎖,咬緊牙關,趴在地上瑟瑟發抖,並無誠惶誠恐的認罪態度,原本趾高氣昂的胖車夫顯得有些惱怒,順手揚起手中的馬鞭,斜向中年秀才裹去,鞭梢劃過他被雨水打濕的破爛衣衫,瘦骨伶仃的背上登時出現了一條血淋淋的口子。

中年秀才猛地顫栗了一下,並沒有出聲,隻是咬著牙用一隻手撐著地艱難的側過身來,冷冷的看了胖車夫一眼,又徑直躺在了地上。

這時候街邊已有路過的行人駐足觀望,有大膽的甚至開始指指點點,麵上亦有不平之色。

胖車夫惱羞成怒,再次掄起了手中的馬鞭,劈頭甩落,這時一個白色的身影猛地撲了過來,橫抱住了中年秀才上半身,擋下了嗞嗞帶聲的落鞭。

爹爹,爹爹,

一個身著粗麻布白裙的小女孩伏在中年秀才身上大聲痛哭,稚嫩的背上被馬鞭抽出一道深深地血痕,血水夾雜著雨水漫延開來,頃刻間染紅了小女孩單薄的衣衫。

胖車夫稍稍愣了一下,隨即怒罵道:哪來的賤蹄子,敢在此擾亂公差,信不信將你一起綁了送官!”

小女孩並沒有理會胖車夫的謾罵,隻是冷冷的回頭看了他一眼,雙臂緊緊抱著蜷縮在地上的中年秀才,痛哭流涕,淚如雨下。

爹爹,爹爹,

你睜開眼睛看看,我是玉娘,我是玉娘呀……小女孩悲戚的哭聲讓人心如刀絞,而此時躺在地上的中年秀才麵色蒼白,兩眼緊閉,全身瑟瑟發抖,任憑女孩哭喊,卻始終無動於衷。

圍觀的人群中不時發出陣陣歎息聲,不知是為這對慘遭橫禍的苦命父女憐惜,還是對這生靈塗炭,豺狼當道的亂世感到悲哀。

數次發威均遭無視,地上的這對父女並未像他預想的那樣畏懼求饒,甚至都沒有正眼瞧過他,胖車夫感覺受到了極大的侮辱,惡向膽邊生,揚起手中的馬鞭再次向父女倆揮落。鞭梢劃過蒙蒙的細雨,帶著尖銳的破空聲,再次襲向可憐的父女。

這時候馬車周圍已經聚集了不少的人,幾個大膽的更是在那裏指指點點,他們顯然很同情眼前的父女,隻是胖車夫口中的“國丈”讓他們感到一種畏懼。

敢在通往皇宮內城的正門正陽門主街縱馬狂奔的主,絕非一般的達官貴人,忿忿不平的人們隻是麵帶同情之色遠遠地看著,並沒有誰敢上前施以援手,有膽小的不忍心更是用雙手捂住了眼睛。

小女孩咬著牙一動不動,隻是緊緊地抱住中年秀才,盡最大可能得用稚嫩的身軀保護他奄奄一息父親。

──啪──

一聲脆響,馬鞭已經結結實實的抽在了一個人身上。

——不是小女孩,更不是她的父親。

一隻蒼勁有力的手不知什麼時候攥住了胖車夫的鞭頭,馬鞭失去了往下的旋轉點,沒了準頭,伏在地上的父女倆躲過了一劫,但是軟韌的鞭梢卻順勢掠過那人的右肩,在上麵留下一道淺紅的印痕。

等到那女孩驚恐萬分的回過頭,她看到的不是那肆虐的馬鞭,而是一頂擋風遮雨的碩大皮傘。

透過皮傘弧簷,一個年輕人修長挺拔的身影正矗立在那裏,他二十歲上下年紀,頭戴一頂紅纓氈帽,身著鑲紅邊的白粗布鴛鴦襖,濃眉大眼,紫銅的臉膛棱角分明,仿佛石雕一般,雕刻出歲月的滄桑,深邃的眼神讓人感到遙遠卻又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