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嚴實菌房的屋門,傑羅姆醞釀一下情緒,說:“我們得談談。”
扭頭瞥他一眼,莎樂美繼續打理蘑菇盆栽,拿濕潤的毛刷清潔各色菌傘。刷刷刷,沉默維持一會兒。見她拒絕表態,傑羅姆隻好上前握住她雙肩,不容反駁地將她扳過來。兩人臉對著臉,莎樂美含糊地望向他,眼神朦朦朧朧,嘴唇的弧度非常微妙,難說下一秒是怨是笑。
“麻醉品解決不了任何問題。”見她這副模樣,傑羅姆暗暗泄氣,把一包幹枯的幻覺蘑菇丟在桌沿上,“這誤會足夠糟糕了,可至少得給我個解釋的機會!一直幹耗下去……”
“亂翻我東西。下次放個鼠夾進去。”跟初見麵時一樣,哪怕十足不樂意,她臉上總保留一點準備微笑的苗頭,叫人按捺不住想再試試、沒準能勸得她回心轉意也說不定。莎樂美與他四目交投,掛著個文字無法描摹的表情,忽而清晰地問,“她叫什麼名字?”
傑羅姆像是矮了半截,磨蹭半天才開口。自己都沒聽清楚,莎樂美反而微微點頭,仿佛剛拿到拚圖中最後一塊,轉眼解開了所有疑團。
傑羅姆趕忙補充道:“她是個……舊相識。工作原因,旅行途中做過幾天旅伴。你知道我不擅長交際,大堆人亂糟糟的,路上鬧得挺不愉快,後來便各奔東西——都是遇見你以前的事。”
通情達理地“嗯”一句,她目光低垂,柔聲問:“來這邊以後呢?
幸好不用直視妻子的眼睛,森特先生很想撒個小謊,自稱意外重逢稍有點失態,借機蒙混過關。沒準她想聽的不過如此?打碎現有生活對兩人而言都是沉重的負擔,假設她願意既往不咎,有必要講些不討巧的實話嗎?
懷表仍舊嘀嗒作響,傑羅姆一時拿不定主意。雖然急著擺脫眼前的困境,卻又希望能把真實情況和盤托出,徹底掃清兩人之間的障礙。反複權衡幾次,眼看再遲片刻她就要轉身離開,下麵一番話差不多脫口而出,“的確找過她幾次。可不像你想的那樣,隻是隔著簾子談點陳年舊事,並沒有其他往來——”
聽見這樣的狡辯,莎樂美一時沒能緩過神來,綠眼睛裏堆積的驚詫和不信令她如在夢中,甚至還來不及擦出憤怒的火星。到這地步再無退路,傑羅姆不喘氣地說:“自從遇見你,我的生活徹底變了樣。你是個稱職的妻子,一直都是。你越是無可挑剔,我對自己越不滿意,有段時間我完全搞不懂,你怎麼能忍受我造成的那些窘境?真有人——任何人——受得了居無定所,朝不保夕的日子?我甚至不敢肯定,是什麼在維係我們的婚姻!我的生活完全是一團糟,跟你在一塊意味著從頭開始,把過去一筆勾銷,讓自己顯得像個正常人,而不是逃亡中的喪家犬。哪怕我的過去稍微積極一點,有地方容納幾縷陽光,我也會試著跟你講明白——可我當真辦不到。”
他艱難地吐出一個個單字,仿佛結合成句的過程正在瓦解他自己。“我沒勇氣做這種嚐試,自衛的本能叫我別無選擇。為了保持理智,我非得跟什麼人交交底,可又擔不起被你拒絕的後果,所以變成今天這樣……我想跟正常人一樣,拿愚蠢的往事開開玩笑,讓你能慢慢補全我過去生命裏那些空白部分。可我的回憶一點都不好笑,你聽了隻會掉頭走開,我恐怕在你眼裏發現別人看我的那種眼神。”
“在歌羅梅,我發誓我試過。”他頹然若失,說,“我以為有機會贏得更好的生活,隻要多點耐心,就能拿將來補償過去。等你必須為兒女煩心,再沒工夫梳妝打扮,等我變成個胃潰瘍的老家夥,我會把一切原原本本對你講,隨你罵我是吹牛的蠢貨。我能指望的最好的事莫過於此。”鬆開緊握她的雙手,傑羅姆倒退半步,“我很抱歉,丫頭,抱歉讓你經曆的一切。是時候麵對現實了。我的過去不會輕饒我,跟我在一塊沒準將來還會更加艱難,我能承諾的僅有眼前此刻……應該怎麼辦,由你自己決定。”
說完這些,他幾乎體會到坦白帶來的解脫感——假如解脫不是來自於推卸責任的話。這番剖白無疑已經憋了很久,句子中的感情也相當懇切,但他心裏明白,以上並非事實的全部。畢竟,他沒法對自己撒謊,當晚麵對薇斯帕時,他想幹的絕不是倒倒苦水那麼純潔。既不願失去溫柔的嬌妻,也不願跟紅顏知己一刀兩斷,關鍵時刻,“自衛的本能”再次發揮作用,將選擇的重量一股腦推給對方。這番話背後的功利用心、連說話人自己也得再三掂量和玩味,傑羅姆?森特陰鬱地意識到,朱利安總是對的:雄性的愛附加了太多前提,深究下去隻會令自己無所適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