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大法師’的弟子,”學徒認真地說,“無論多麼無禮,都必須得到重視。別忘了準備一個‘心智護盾’……以防萬一。”
蘇·塞洛普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向自己導師在第四層的住所走去。學徒無奈地看著他,希望自己的警告已經蓋過了對方敏感的自尊,否則升位儀式將變得非常精彩。
別在灰袍襯裏的一枚別針發出三次短促的震動,學徒受到自己導師的召喚。轉過幾個拱門,穿越一片青草地,沿著向下的甬道前進了二十步,學徒側身沒入牆壁左側一道暗門中。現在他置身於一條與甬道平行,沒有一扇鏡窗的石板路上,搖曳的紫色燈火把影子投向石灰石牆壁。他對自己導師的怪僻十分了解,雖然厭惡陽光和白晝,又要把實驗室放在第四層,理由是“沒有光的地方陰影也無處容身”。他隻好讚成這種見解,對住第五層的居民來說,黑暗的確是個安靜的好鄰居。
暗門無聲滑向一邊,麵前出現一間四方形小室,四壁裝飾著落地鏡子。學徒向其中一麵走去,看著自己從陰影裏顯露出來--慘白的臉色活像溺斃不久的屍體,黑發黑眼和皮膚形成強烈對比,流露出倦怠、虛弱的意味。直到一步跨過鏡麵,他才驅散對自身形象的不快。
桃花心木畫框,天鵝絨坐墊,六百本精製皮麵書冊陳列在兩個棗紅色書櫃中,壁爐旁的矮腳桌上擺著陳年佳釀,朱利安·索爾正從水晶杯裏啜飲鮮紅酒漿。他伸出右手食指,用一個綠玉指環按壓眉骨,濃黑的長發和絡腮胡子融為一體,隻露出深陷的雙目閃閃發光。
“你看起來糟透了,傑羅姆。”
“而您則容光煥發,先生。”\t
朱利安·索爾斟滿酒杯,示意學徒坐下。
傑羅姆倚進柔軟的長椅中,對淡淡的龍涎香味皺了皺眉。
“過敏症又犯了?我確信你需要經常散步,一些新鮮空氣,還有這個……”
一隻酒杯平穩地滑向學徒,學徒注視著它琥珀色的內容物不斷旋轉,伸手接過酒杯,卻沒有飲用。
“胃病,這類良藥不適合我。”
朱利安·索爾不以為意,向他微微舉杯,一飲而盡。
“見過那兩位了?你怎麼看?”
學徒沉吟一下,把杯子放在一旁。
“一個讀心者和他的霍格人導師,協會如果對我們的工作有不同見解,為什麼沒有書麵通知?通天塔公會雖然不是最有實力的施法者社團,但也不會接受兩個非人屬成員。協會安插它的打手,是要羞辱我們,還是羞辱這個公會呢?”
朱利安改變一下坐姿,把臉孔完全從陰影裏擺脫出來,清晰地說:“沒必要這麼刻薄,你我都清楚,有能力越過‘界限’的施法者少有純種人類,如果協會決定再擢升你一個級別,你才是這些人中的異類。”
學徒露出倦怠的神情,說:“我不想爭論,但他們的態度令人不快,如果我必須繼續扮演我的角色,至少我要遠離那些詭異的生物,或者隨時打探一切的讀心者。”
朱利安曖昧地停頓一下,輕輕敲打杯沿。“他們不是派來對付你我的,明晚是“暮月”,這兩人將配屬於‘藍色閃光’,一小隊施法者要清理第三層,你知道自己的位置吧?”
傑羅姆皺眉。“第三層?守門的大法師去度假了?”
“差不多,”朱利安啜一口酒,眼光投向爐火。“魯格大師不太走運。二十小時以前‘門’被幾個客人強行打開,我想想……一位惡魔領主和他的魅魔女伴,加上兩個機械生物萊曼人,和一團發瘋的‘孢子雲’。魯格明智地選擇逃走,可惜忘了給自己的傳送仗充能--一位大法師--你知道的,習慣把這類瑣事交給助手去辦。他的助手……叫什麼來著?”
“維斯萊。”
“維斯萊。幾乎一上來就中了魅魔的即死咒語,而老魯格則被均勻的一分為二,沒來得及反擊。可恥的死法。”
傑羅姆感覺胃裏的土豆泥開始攪動,於是把酒杯裏的液體倒進嘴裏,溫醇的酒漿暫時麻痹了知覺。“這幾位客人足夠拆掉第三層了。”
“足夠了。”朱利安點點頭,“客人們突破第六道屏障時打開了‘籬笆’,所以我們有活幹了。”
“你是指‘時間結界’?上次給它充能好像是一周前。”
“花了我們三天時間,如果客人提前幾天拜訪,你我就不會完整地哀悼別人了。”
學徒低聲說:“魯格是個老好人。”
“我隻希望進去時不要遇上他被撕碎的場麵,記住,”朱利安認真地說,“晚上別吃任何食物,你胃不好。”
傑羅姆對朱利安表現出的冷酷習以為常,畢竟,兩年中他們見識了太多“不走運”的同僚,即使協會在埃拉莫霍山的前線堡壘,看來也比通天塔安全一些。
“還想來一杯嗎?”朱利安微笑著說。“為一份看守空間裂隙的絕望工作幹杯。”
“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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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羅姆從瘋狂的頭痛中回過神來。他躺在自己的小房間裏,不記得是怎麼回到這兒了。壁爐早已熄滅,四周隻有冷空氣和他作伴,牆上的露水讓他感到關節發冷,似乎三十歲以前風濕病就會光顧自己虛弱的身體。為健康著想,應該馬上讓朱利安把他弄出這鬼地方,而不是繼續扮演一個二十四歲無助的學徒。
傑羅姆活動一下僵硬的身體,昨天的醇酒使他暫時擺脫了夢魘。這些時刻糾纏他、不斷重放的夢,應當就是自己那筆“交易”的代價了。時間還早,傑羅姆瞄一眼窄窗,陽光普照,月亮隻剩一個水母般的影子。經常在附近徘徊的那隻雲鵬正棲息在一片卷雲上,享受日光浴。
當他出現在半圓形廳堂中時,蘇·塞洛普衝他點點頭,帶著幾個學生參加實踐課程去了。傑羅姆感到好笑,昨天這個時候兩人還是搭不上話的對手關係,此時卻成了暫時的同盟。
事實上,傑羅姆有些羨慕對方。活在一個有條不紊的世界裏,在通天塔接受人人豔羨的教育,若幹年後成為一位“大師”;然後風光地返回故鄉,繼承一塊土地,生下有封號的後代,在平靜中死去……傑羅姆知道自己很早就沒指望這樣生活了,幾小時後,一群怒氣衝衝的異界生物很可能結束他的任何設想;此時他還得裝做自信滿滿地,對眼前的小子們講授純屬胡扯的“神秘”知識。無論如何,得知生活的真相是一件有利有弊的事,而他已沒有再選一次的機會了。
吩咐學生自習後,傑羅姆從袍子裏取出一部手掌大小的書冊,解開搭扣,小冊子展開成一本大書攤放在膝頭,記滿了歇倫字母和簡約的圖示。這是傑羅姆的魔法書,十年前由朱利安交到他手中,片刻不曾離身。他必須從中選出最合適的法術來記憶,今晚的對手不會心慈手軟,給他犯錯誤的機會。
兩個“高等刀劍防禦”,兩個“法術吸收”,一個“高等加速”,他用自己大部分法術位置記憶了防禦法術,再記下一項高級法術“預言術”,最終設想一遍可能遇到的緊急情況。學徒的腦像最精確的機器,填滿符號與意象,很快,法術位用完了。他陷入深沉的冥想狀態,隻需四個小時,魔力就能通過輕柔的耳語和微妙的手勢撼動物質和精神。
今晚月亮隻露出一個側麵,傑羅姆和朱利安穿過一道偽裝成牆壁的秘門,發現六個人已經整裝待發。霍格人“大師”和他的讀心者學徒。兩名“藍色閃光”成員,費爾和克裏夫,是傑羅姆在協會的舊識。第三層的大法師,協會安插在通天塔的眼線之一“冷金”先生。加上一座六尺多高(兩米多),有著紅寶石眼睛的萊曼人。
傑羅姆瞄一眼讀心者,他卷曲的頭發緊貼在腦袋上,細小的三角形眼睛嵌在布滿瘢痕的臉上,正提防地左右觀望,見到傑羅姆時表情比見鬼還難看。霍格人“大師”一付要死不活的樣子,隻露出雙眼打量他一下。傑羅姆虛偽地向“大師”和“冷金”先生鞠躬,雖然按照協會的標準,傑羅姆與他們屬於不同編製。“冷金”先生不客氣地接受了,“大師”則生硬地回了一禮。幾人之間沒有什麼寒暄,其他人似乎有意和讀心者師徒保持一定距離,氣氛有些尷尬。事實上,誰也不願意接近這些聲名狼藉的人物--每次協會授意剪除內部成員,都由這類人操刀。
朱利安直截地說:“要小心,當然這無須提醒;朗茨負責偵查惡魔的意圖,把對方的動向通知傑羅姆。我,‘冷金’先生和‘大師’,負責主要攻擊手段,萊曼人保護朗茨和傑羅姆,克裏夫和費爾支援吃緊的一方。請注意,‘命令者’的指令是絕對的,所有人服從傑羅姆的調度。戰鬥全程的紀錄會上交協會進行評定,先生們,請務必堅守各自的位置。”
“大師”取出六枚“細語戒指”,銀質指環刻有精美的鏤空,散發出淡淡的魔法氣息。傑羅姆,朱利安,“冷金”,克裏夫和費爾戴上它,“大師”用一個字激活了戒指,然後把戒指放在自己的前額處,馬上“融入”顱骨,消失不見了。
朱利安默想一個歇倫字母,傑羅姆讀出它,證明六人之間已經建立了直覺的聯係。傑羅姆想到,協會嚴禁讀心者佩戴這類裝置,以防加強他們入侵心智的能力,自己等於是朗茨和眾人的中介,不由得有些躊躇。朱利安用目光提醒他,他已經處於“聯係”之中,不該分神。
傑羅姆掃視一眼四周,向萊曼人下令,“請開門。”
萊曼人揭開刻滿符文的金屬板,露出內裏巨大的空洞。幾個人依次進入,眼前是看門人的房間,再向內則是“客房”,一道不斷閃爍的空間裂隙就是“門”。朱利安最先步入“客房”,其他人開始對自身施加防禦性法術。
隨著朱利安的信號,傑羅姆等人進入“客房”。“客房”呈圓形,是一片空曠的環帶結構,直徑約500尺,也是塔裏最大的獨立空間,地麵刻滿歇倫字母,中央是空間裂隙。從中心向外,環繞著十五道圓環,每一環代表一道法術激活的掩體,隻需一個字,環形裝置就會豎起能量壁,足以抵消由內向外施加的打擊或者七八道法術。此時的情景十分詭異:
由中心向外的六道防禦環已經被摧毀,兩個巨大的萊曼人正用拳頭搗毀第七環。他們銀色的軀體呈現出完美的流線型,頭顱一側配有一隻水晶狀視覺裝置,另一邊畫著一隻流淚的眼睛。
緊隨其後,火紅皮膚的惡魔正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他長著堪稱英俊的麵目,深陷的雙眼像兩塊火炭,一對長角纏繞金鏈,披掛蝕刻精美的全套鋼甲,看來充滿邪惡的魅力。斜倚在惡魔身旁,魅魔的鏈甲配合腰背曲線,用閃光的半月形金屬妝點,勾勒出驚心動魄的身材;被黑發半掩的臉孔如夢境般完美,足以迷惑任何心智軟弱的類人生物。
此時,時間結界的效力使所有動作定格在一瞬間,越過惡魔肩頭,魯格大師淒慘的遺骸,正仰躺在第三道環帶附近。被利器割裂的腰部詭異地扭曲著,手中攥著一張魔力用盡的“禁錮術”卷軸。傑羅姆沒見到“孢子雲”的影子,一大團吞噬活體的翻滾黑霧是不應該消失不見的,提醒各人注意後,朱利安,“冷金”和“大師”分散站立在前排,費爾和克裏夫取出法仗,留在左後方待命;傑羅姆在隊伍後方找一個視線良好的位置,萊曼人和讀心者站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