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庚子“西狩”太後皇上奔了長安,到馮玉祥逼宮直至民國解放,這裏永遠是老人們約定俗成的俱樂部。
這是一棵巨大的古槐,約有數圍,它巨闊的樹冠足有半畝地大,濃密的樹葉擋住了下午火熱的太陽,樹倒是好伺候,它隻要點雨水就能活得挺好。
這樣的大槐樹在火器營有幾十棵,老人們管它們叫“門槐”,據說這是在建營時就栽下的。
樹陰涼兒下頭,幾個老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聊著。
“……這要說起來,我阿瑪的太爺在康熙爺那當兒還當過寧古塔將軍哪,要活到這會兒,爺們兒才不會為一天那仨“窩町”著急上火呢……”,以替人挑水為生的“小撇古”不停的用手摸挲著通紅的大鼻頭說。
他的工作極其辛苦,每幫人挑一擔水隻有二分錢回報。
窩町:(町讀去聲)滿語窩頭一種玉米麵粉蒸的主食正圓錐形過去中國北方農村的主要食品
滿語:撇古矮小而外表畏縮的人
他有六十多歲,是個老光棍兒,晚清那當兒他是火器營的一名“槍甲”,在東營門當了多年守卒。他的身量很瘦,還有一隻眼不太好使,唯一偉岸超群的就是臉上那隻碩大的紅鼻頭,油亮油亮。
他住的是一間沒主兒的破營屋,家徒四壁。
不知為什麼,每當看到他,我就會想起外國童話或雜技裏的一些小醜角色。
“小撇古”的話打破了沉默,有人接下碴了,但這明顯是來抬杠的。
“康熙?你還不是說皇太極呢,嘁!要那麼說可沒完了,你知道不知道塔其布塔提督?這才多少年呢?那要算起來還得是我叔老祖兒哪,這誰不知道哇?……那可是‘圖形紫光閣’的啊……,您倒好,這……一繃子撩到康熙那會兒去了……嘁!”。
做吹鼓手為生的“大喇嘛”滿臉嘲諷,瞪著眼睛環顧著四周說,他的職業在當地算是“子弟和尚”,因為常出佛事,能時不時混個“肚兒歪”,所以沒一般人那種饑饉感。
“大喇嘛”懷裏抱著一隻極巨大的、用外國咖啡瓶改製的茶杯,他每呷完一口瓶裏暗赭色的液體都要把蓋子擰緊,用手親昵的捂住,然後對這具大瓶摩來蹭去,把玩不已。
“你這瓶兒用了有年當兒了嗬。”聞二爺羨慕的摸了摸“大喇嘛”手裏的大瓶。
“那是!小二十年了,倍兒他媽地道,一滴嘚水都不漏,還得說人家美國貨,就是他媽棒。”“大喇嘛”麵有得色。
*美國貨:這裏所說“美國貨”外火器營很多人家都有,大多係一九四五年前後美國盟軍接管日本人西郊飛機場(原外火器營大教場舊址)時期的美軍棄物,時稱“撿洋落兒”。
……
“這又說回來了,甭康熙年,倒退百八十年兒,咱火器營那家兒軟哪?家家兒都有幾個有頭有臉兒的朝廷裏的親戚,我姥爺還是固山額真呢*。”巴四爺慢條四理兒的說,他手裏拿著一隻鼻煙壺在鼻翼上擦來擦去,並眯縫眼遠近的把玩不止。
巴四爺因為有倆退休錢兒,所以他家的日子比其它人要好些。
*固山額真:滿語滿族八旗都統
“那倒是,那會子咱營子裏頭來個外營的都統參將都沒人尿!溜著牆根兒走,呣老爺子說的。”宰豬匠崔三兒說,他不停的往嘴裏扔轉日蓮籽,飛快的向外吐著瓜子皮。
“那不假啊,那當兒鬧大辮子兵,上咱營子裏來拿槍的,哪個不是三品四品的呀?那不是還讓車子六給唬得一楞一楞的!嘁!”旁邊“趙記小鋪”的老掌櫃在櫃台裏扒拉著算盤珠子啞著嗓兒說,他是一個瘦精幹朗的老頭,留一把稀疏的山羊胡。
平時我上他那兒去打醋,買醬油時他總譏諷我,常常狡黠的小聲對我說:“嗨,小夥子哎,怎麼著?那……鄂家園子的大白杏兒……可快熟了嘿……”,我明白這個話的意思,這使我很難堪,往往是紅著臉扭頭就逃,“哈哈哈……”他在後麵笑,嗓音象得了感冒的鴨子一樣。
不知為什麼,老人們都管他叫“赦利兒”。
赦利兒:赦讀“奢”音(上聲疑為滿語音轉)滿語意即挑出來的唯一的剩下的
由於形勢的變化,趙記小鋪也沒什麼可賣的了,除了酒和大醃蘿蔔,連臭豆腐醬豆腐都成緊俏貨了。煙卷隻有一兩種,記得有一種“戰鬥牌”的,隻賣三分錢一包。
雖然眼下都不能放開肚子吃飽飯,但老哥兒幾個仍越聊越歡。
“這兩天老沒瞧見車子六兒啦啊。”一個滿臉胡子的老頭說,他的臉是深深的棗紅色,而胡須是雪白雪白,特別是兩道白眉毛,向兩邊翹起老高,顯得非常古怪,很像香港片中常見的一位人物。
據老人們說,他是“八大鐵帽子王”其中一個王爺的後代(大概是‘濟爾哈朗’),因老輩兒出了點不幸的事,他家這支在鹹豐年間“歸旗”到了火器營裏。
老人們叫他計五爺,平時對他很尊敬。
“聽說這小子上西北旺粘鳥兒去了。”蒙族老頭雅蘇泰說。
“哪兒——啊,妙峰山。”聞家二爺說。
“跟你說西北旺嘛!這人——咬著根子楞拽……”雅蘇泰一指聞家二爺。
兩個老頭說著說著抬起杠來。
……
“這他媽小兔崽子倒是餓不著,見天介除了炸家雀就是燉鯰魚,小丫挺的,他倒是肥了……”。
“你還甭說,人家就是有招兒,繞世近跑。淨能弄著好東西。”
“也不行嘍,你沒瞧出來呀?今年格他走道兒就有點打晃了。”
“恁都不知道吧?小子前些日子姘了一寡婦,口外的,瞧著也就四十來歲兒,那坨兒,壯!(讀入聲)哼,您想想,這歲數兒的大娘兒們……能饒的了他麼?——他沒法兒不打晃兒!”
“嗨!瞧嗨,說著說著就真來了,小兔崽子嘿,瞧那揍性——”
“車子六”一搖一晃的打北邊走過來,嘴裏還哼哼嘰嘰著,他身上背一個鼓鼓囊囊的破麻袋,肩膀上搭著一付粘網。
他的臉曬得黧黑,一條褲腿挽得老高,露出竹杆似的腳脖子,看樣字飽受風雨日沐。
“一更鼓裏來……狗兒叫汪汪……要命的五哥哥來到了我的繡房……”
“喝!——老哥兒幾個,都跟這哨著哪。”他停了下來。
“大老遠兒就聽你唱黃色歌曲哪,膽兒不小哇?”崔三吐著瓜子皮喊。
“黃什麼黃……你懂個雀(qiao)子呀!嘁!這叫民族文藝,勞動人民寶貴革命財產!文化站的人都說了,前些日子還專門兒來找我對譜兒來呢,”車子六鼻子裏哼了一聲。
“車子六哎,弄著點什麼沒有?哥幾個可等著你喝哪啊。”
“行啊,這就去,我這弄了點“老西子”跟家雀兒,拿狗油一炸格,甭提多香了,走!家嘍啁兩口去。”
“甚麼?——狗油?那人能吃嗎!咱老祖宗可是連狗肉都不讓咱吃啊!?”
“不吃啊?行,我還告訴你,過幾天沒準兒連他媽耗子油都吃不上了,怕就別來啊!說實在的,這幾個月我一直吃的都是它,怎麼了,不是也沒事嗎,我跟你說哎,拿這狗油炸‘開花兒豆’嘿,倍兒他媽香!”
“嗨!六兒,哥兒幾個聽說……你弄了個口外的大娘兒們兒,是不是不吃這狗油就叮不住了……”一個瘦老頭訕笑著趴著“車子六”耳邊說。
“哎呦!哥哥,您都就剩半口氣兒了,還有這閑心哪?”車子六無心扯淡,扭頭就走。
“我跟你說嘿,這人,隻要有抖糠之力……就保不齊……啊,這是在論的。”瘦老頭搖頭晃腦的壞笑著。
“嗨!六叔兒,吃了狗油沒處放去找大白鵝去啊!那可比口外的娘兒們強!——那一身大白肉嘿,又細膚兒又……沒急!”崔三兒狂笑。
“小兔崽子,甭他媽跟你六爺沒大沒小的啊,去他媽弄倆豬澻(讀sui)咆吹吹,也比跟這吹牛x好哇,得,哥幾個接著打鑔吧,我一會兒還得上河沿兒洗個澡去呢,身上都他媽快捂出‘白毛丁’了,——老哥兒幾個,回頭見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