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麵水光盈盈,不時蕩漾起波紋,一圈圈朝四周擴散。突然,一根青竹竿直插入一個將生未生的漣漪中心,疾如閃電。隨即打橫輕挑,一條銀光閃閃、尺把長的鰱魚飛出水麵,在半空中畫過一道弧線,重重地摔在小船甲板上。

魚兒蹦蹦跳跳,青帕包頭的船娘彎下腰,揪著它尾巴塞入竹簍。

這時候炊煙嫋嫋升起,通紅的朝陽穿透晨霧,河裏的船、岸上的人家,都已經從夢中醒過來了。

“好俊的身手,再來一個,三娘。”閑人們紛紛喝彩。

三娘好似沒聽見,自顧自手橫青竹竿,兩條長腿魚鷹般穩穩站定,眼神在河麵上逡巡,比魚鉤更銳利。很快她又是反手一竿子,連頭也不回,挑上來一尾白鱗魚。不多時,魚簍裝得滿滿當當,女人手撐竹篙,朝碼頭駛去。

這是秦淮河每天早上的一景。三娘姓徐,老家在安徽滁州,幾年前來金陵討生活。大都市的魚,自然要比鄉下價錢貴一些、銷量大一些。她那獨特的捕魚手法,除吸引看客之外,也使得酒店老板們樂意優先收購。

碼頭旁一棵垂柳下,秀才楊信之注視著三娘剪紙般的側影,搖搖頭喟然歎息:“這就是歐陽文忠公所說的‘唯手熟爾’?”

秀才呢,是一個比較特殊的群體,讀了些書,識得些字,自我感覺是相當良好的,可又尚未中舉,心裏的自卑往往轉化成懷才不遇之感。所以,楊信之說這話的時候,其實帶著表演的姿態,三分自得、三分驕傲、三分抑鬱:我的寂寞你們不懂啊,就像白天不懂夜的黑。

可沒想到,身後冒出一個清亮的聲音:“楊公子的書法也僅僅是手熟?”

楊信之一驚,回頭看去,隻見一個俊俏的公子哥兒坐在豆漿攤上,好奇地打量自己。他實在太過俊俏,以至於一望就知是女扮男裝。

“公子謬讚,書法之道,卻與尋常手藝不同。”

“哦,有何不同?”男裝女孩越發感興趣了。

“最初,我拜在陳魯直門下學書,先學歐陽詢,再學顏柳,又學王氏兄弟,連換諸多名家,卻總形似而神異。陳公嫌棄我魯鈍,逐我出門。那天是大年三十,天上飄著鵝毛大雪,我自小父母雙亡,全靠街坊們接濟長大,此刻竟無處可去。站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我心中悲憤莫名,一股熱血湧上來,當即撿了根枯枝在雪中隨手寫字,未加思索一氣嗬成,竟是顏真卿的傑作《顏勤禮碑》。隨即我心中又湧動著柳少師的壯誌難酬、沉鬱幽深,寫下《金剛經》。然後是蔡中郎、鍾太傅、趙子昂……一個個名家寫下來,一麵寫,雪一麵落,覆蓋住前麵的字跡。最終,所有的字都湮沒在一片潔白裏。我抬起頭,天已經亮了。”

四周鴉雀無聲,除了男裝女孩外,賣雞毛菜的、炸油條的、在岸邊刷馬桶的,許許多多人都被感動了。楊信之眼眶微微濕潤,眺望秦淮河麵水天交接處,感歎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半晌,男裝女孩擊桌讚歎:“妙哉,天人合一,寓心於技,楊公子悟矣。”

楊信之拱了拱手,道一聲“幸會”,瀟灑地揚長而去。

“你是寫字的楊秀才?”

女人站在院子裏,粗布衣、茅草鞋,手提黃竹簍。她的頭發草草綰了個髻,耳朵後頭發亂糟糟地散著,皮膚黝黑,褲腿挽起,露出結實修長的小腿,赤腳上生著厚厚的老繭。一陣微風拂過,楊信之仿佛聞到了初春河水的味道。

“在下姓楊,會寫幾個字。請問大姐有何貴幹?”

“我要寫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