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宿
顧卿河心思縝密,剛一醒來便察覺情勢的細微變化。烏鐵關與楊九的話聽來無害,實際卻在消磨程墨的銳氣。而韓宿一直沉默不語,出手亦有保留,顯是心中另有所想。他一語擊碎楊九話中的虛假溫情,更在韓宿耳邊敲響“不屑為伍”四字。
幾句話說得楊九麵上再也掛不住,一時凶性大發,厲聲叫道:“自認為賊?好,我就先殺了你們這些賊!”他手中犀鞭一甩,向顧卿河與那幾名村民掄去,鞭影未落,便有掌風向他胸前襲來。
正是德順見狀不妙,拚死使出“火起龍闕”的殺招。這一招對楊九並無太大威懾,卻也讓他的犀鞭微微錯開了一分。精鋼鞭柄重重跌落在石地上,裂紋延伸出一丈有餘。
這一鞭正落在胡皮身邊。他的腿被楊九重傷,已嚇得屁滾尿流,一直縮身不動。此時忽地又來了這麼一下,他自覺必死無疑,一橫心拿出了賭勇鬥狠的勁頭,扯開嗓門大喊:“你們既都是這樣有手段的大英雄,在這兒欺負我們小百姓算什麼能耐?窩裏鬥又算什麼能耐?有在這兒廝殺的工夫,怎麼不去殺韃子兵?去了也算你們是有種的漢子!”
他這一叫,劉四也終於崩潰,放聲哭道:“我也不活了!你們殺了我吧!瞧咱們義川村現在敗成什麼樣了?哪裏像是方圓百裏第一大村?剃頭、圈地、投充,沒完沒了!還活著幹什麼?滿人隻拿碎刀子零剮,你們若還念著都是漢人,就給個痛快,一刀殺了我吧!”
眾村民方才嚇破了膽,又目睹一幕幕浴血廝殺,再聽程墨與烏鐵關對話,想起連年兵災人禍,隻覺身為蟻民苦不堪言,一時都放聲大哭。
烏鐵關嘶聲慘笑,輕蔑地瞧著這些村民:“真是可笑,烏某手中的刀是為自己掙得富貴功名用,與你們這些蠢貨何幹?”他笑聲未落,便以俯身踞地之勢猝然掃出一刀!
這一刀奮起烏鐵關最後之力,雪一般向程墨鋪去,映著程墨眼中水光微閃。眾人各自傾訴的痛苦令程墨一時惘然:人間多險艱,以自己一杆白槍又能承擔幾何?
他右手勉強抬起,以前半段槍尖去碰烏鐵關的刀鋒。這一下虛弱無力,槍纓被刀風吹起,飛揚如戰旗。瞬間閃現的軟弱在這一刻消弭無蹤,他長眉一挑,仿佛從飛舞的雪白絲穗中一眼看穿歲月,又看見了這杆槍肆意率性的少年時光。
“萬人以心兮,泰山可撼。惟忠與義兮,氣衝鬥牛……”隨著程墨輕聲念誦的軍歌歌詞,槍頭被長刀斬斷,打旋飛出,那片雪白刀光推至程墨頸前,卻猝然而止。刀光裏有驚龍矯捷射出,穿透了烏鐵關的胸口。
這歌義烏鄉民人人會唱,烏鐵關又怎會不知?他看著程墨空著的左手,知道程墨是以錯槍寸勁推出了後半段槍杆。他忽地一笑:“你不必唱這個給我聽,我與你……的確不同……”說罷倒地,再也沒了聲息。
程墨亦頹然倒下,他已耗盡了全部力量。
德順呆了半晌,撲上去就要扶他,卻聽楊九厲聲大喝,犀鞭一卷一舒,發出詭異哨聲,向已無知覺的程墨頭頂砸去。
見程墨重傷下竟還殺了烏鐵關,楊九亦覺膽寒,決定還是快些結束此事為好。犀鞭還未落下,眼前清影閃過,一雙素手翻向楊九麵前。這一下大出意料之外,楊九飛身後撤,可麵前那雙手卻以“鬥芳”之勢緊緊跟隨,鬥意臌脹,卻又美如芳華。
楊九不敢怠慢,犀鞭一抖倒退數丈,厲聲道:“韓娘子,你瘋了麼?”
“我是瘋了。”韓宿衣襟飛揚,冷冷一笑,“我瘋了才會與你們為伍!”話未說完,右手上揚承露式,左手卻比出怒發戟指,破風戳向楊九。
她身形如電,才見變招雙手已至。楊九犀鞭未及揚起,便覺喉間一窒,韓宿玉指戳點在他脖頸之上,皮肉未傷,卻一指斷了他頸椎!楊九滿臉都是難以置信之色,眼前立時黑了下來。
韓宿竟突然倒戈,眾人都不知她是何意,隻呆看著她。
顧卿河卻低低道:“江寧韓氏,果不負前朝忠義之名。”
晨曦已散,太陽高高升起,照著石崖下遠遠的義川村,屋舍偃臥如酣睡一般。韓宿眺望著那一片村落,輕聲道:“什麼前朝忠義?我不是也與賊為伍了麼?”
聰明如她,怎會聽不出顧卿河那句話中的點醒?她出言微有譏諷,也不知諷的是顧卿河還是自己。
顧卿河歉然一笑:“是我以狡黠之心度人,說話唐突了。早知韓娘子有如此心懷,根本不必出言相激。”
“不,你正該出言相激。”韓宿轉頭看著顧卿河,端然掩袖而立,“我雖心中明白,卻被現實所縛,無力破解,正需要有人說出契合我心之言,證明我被縛的痛苦不是妄想——原來我實在不該如此的。”
德順在一旁查看程墨傷勢,見他右腿已斷,失血極多,卻暫時沒有性命之虞,這時聽見韓宿的話不由一陣感動。見她儀容雋秀,出塵若仙,隻覺她是自己生平所見最完美的女子,不由為她回去無法交差而擔心。他大聲問道:“那你怎麼辦?怎麼應付景親王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