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如煙河燈

月色如水,水波如煙,漸漸融在一起,蒙矓如紗羅般,經風一吹,飄拂不定。

對岸的簷宇街市、燈火人群,蒙在這層紗羅之後,都有些影影綽綽的,瞧不分明。

有石橋橫跨兩岸,如長虹臥波。橋邊一塊石碑,碑身斑駁不平,連刻在碑上的“如煙橋”三個字也有些模糊,顯然有了年月。

一個頭戴帷帽的男人,負手立在橋邊。帽沿長長的玄色披紗,一直垂到頸下,掩住了他的麵容。

他身後四五步處,站著個駝背蒼頭的老仆,安靜得好像已融入黑暗之中。

四周荒涼,夜風微涼,這一對主仆的身影,也顯得那樣孤獨,仿佛蘊含有無限風霜。

潺潺的流水裏,忽有三兩聲咿呀,是胡琴的弦響,在對岸響起來。

隔著涼夜水汽,那曲調越顯得蒼涼。有個女子聲音,和在這琴音中,淒淒哀哀地唱道:

“一曲鳳求凰,千古訴風流。若得同心侶,不將神仙求。山在海未枯,凰去鳳亦休。高車駟馬在,幾人得白頭。”

“高車駟馬在,幾人得白頭。”帷帽人自語道,“連文君如此才貌雙全的佳人,也有白頭之歎。果然司馬相如達成了‘高車駟馬’的平生之願後,就背離了曾經的山盟海誓麼?”

聲音低沉,似乎有無限感慨。

“按京都的習慣,盂蘭節這一天,都是戌時開始放燈。放燈的人多,自然也少不了癡男怨女,天人相隔。”老仆嘶啞著嗓子答道,“這邊雖然放燈的人少,但戌時將至,天又冷,還是趕緊放了燈回去吧。”

對岸的胡琴歌聲,已悄然湮滅。帷帽人點了點頭,接過老仆遞上的一盞荷花燈。

啪!一聲輕響,光焰閃過,夜色中隨即亮起一團淡淡紅光,卻是在河的下遊,距他們主仆約數十步之處。

那是一盞白紗製成的荷花燈,柔和的光輝,映襯出一張新月般的臉龐。

那張臉上,竟然也蒙著一層白色輕紗,通身的衣衫都是素色,襯著幽暗的河水,有一種蒙矓的不真實感。

是個素服女子,她身邊跟有一個披發小婢,此外再無侍從。

似乎是感應到了帷帽人的目光,她望了過來。

白色輕紗邊緣,露出鳳眼美目,顧盼流波,哪怕在暗淡的夜色中,仍然有一種動人的光采。

帷帽人卻收回目光,點亮手中的荷花燈,俯下身去,輕輕放入水中。

與那素衣女子的白荷燈不同,他的那盞是絳紅綃紗製成的荷花燈,重瓣疊蕊,栩栩如生。

花蕊正中放有一根紅燭,燭光透過綃紗,溫柔地映照出清澈的河水,輕輕漾動。

“山在海未枯,凰去鳳亦休。高車駟馬在,幾人得白頭。”

忽聽歌聲再起,卻是發自那個素衣女子。

不同於剛才對岸的歌聲,她的嗓音甜美中帶有一絲沙啞,並非嬌嫩的少女音。但那樣蒼涼的曲調,被她唱出來,卻似詠如歎,別具一番誘人的風情。

帷帽人恍若未聞,轉身欲走,那素服女子卻叫住了他:“同是傷心人,相聚亦是情。郎君為何如此匆匆也?”

帷帽人停下腳步,答道:“女郎意欲何為?”

這女子年紀應已不輕,但頭蒙白紗,看不清發式,也不知是否婚嫁,所以他以女郎相稱。

素服女子鳳眼流波,一步步走過來:“見郎君與妾同放河燈,一時心生感慨。妾的居處離此處不遠,願請郎君移步,秉燭相談,共度長夜,不知郎君可能允否?”

聽她談吐,顯然非市井之輩,但言語間暗含輕佻,又不像是安於閨閣的女人。

“咦,誰在學我唱歌?”燈光一閃,卻是個年輕女子站在橋頭。

她不過二十來歲,高挑勻稱,隻是眉稀眼小,肌膚幹黃,與那素服女子一比,縱然年輕了許多,論容光卻遠遠不如。她一手提著盞燈籠,恰好照出另一手攬著的胡琴。

素服女子忽然長袖揮拂,一片白色粉霧騰起,頓時將帷帽人和那老仆籠罩於其中!

那帷帽人隻覺鼻端聞到一陣甜香,昏然欲醉,身子不禁晃了一晃,似乎要跌倒在地。

那一直沉默不語的小婢,忽然搶身上前,以一種異乎尋常的敏捷,身子一蹲,雙臂回抱,已熟練地把他背了起來!老仆還沒來得及吭聲,便倒在地上。

提燈女子一怔,急道:“喂喂!你們幹什麼?搶人哪!”

素服女子見她年輕,又是孤身一人,根本不放在眼裏,“哼”了一聲,道:“勸你走得遠遠的,不然當心小命不保!”

帷帽人似乎已無力反抗,軟軟地伏在那小婢身上。

恰在此刻,對岸忽然有無數紅光亮了起來。那是一盞盞的荷花燈,被放到了河中。

戌時到了。

紅光越來越多,不多時,那幅月色水煙織就的紗羅,便化作一條流光溢彩的錦繡星河。

對岸的一切,便分外清晰了起來。

可以看見岸邊人頭攢動,無數團紅光先後融入星河之中。

橋身傳來一陣陣腳步聲,顯然還有放燈的人趕到岸這邊來。

年輕女子大急,一躍跳下橋欄,叫道:“吳氏!你怎麼害人!”

那素服女子臉色大變,森然道:“你竟然認出我,這可怨不得我了!”她衣袖再揮,又飛出一團白霧。

但那年輕女子卻不閃不避,叫道:“我不怕你的‘散魂香’!我是來……喂喂!”

話音未落,隻見寒光一閃,素服女子已亮出一柄薄如柳葉的匕首,和身撲了上來!

年輕女子不料她竟忽然施毒手,隻得將燈籠用力丟去,卻被她匕首一揮,剖成兩半!

匕鋒已逼至麵門,年輕女子倉皇中將胡琴一擋,“哢嚓”一聲,那匕首異常鋒利,竟然透琴而過!

年輕女子看來隻是粗通武功,隻這兩招便被逼得手忙腳亂。素服女子早就起了殺意,力貫匕身,琴身紛紛碎裂,雪亮的匕尖已紮向年輕女子的胸口!

忽然有暗風襲來,素服女子腕間一麻,匕首把握不住,“啪”的一聲落在了地上!

素服女子心中暗驚,退後一步,這才發現周圍已悄無聲息地圍上了四名黑衣人。

為首一人手執鐵尺,喝道:“拿下!”

“且慢!”素服女子尖聲道,“我犯了什麼王法,要你們緝捕司來多管閑事?”

她早看出這四人打扮雖然普通,但那掌中鐵尺已顯示出公門身份。

為首那人腰間垂落的鐵牌顏色特殊,為五鐵五銅所鑄,是隻有緝捕司捕頭才有的腰牌。

那人隻有二十來歲,相貌頗為英武,聞言一指那小婢背上的帷帽人,以及跌倒在地半晌沒有起身的年輕女子,冷笑道:“你迷香擄人在先,執匕殺人在後,證據確鑿,還有什麼話說?”

素服女子鳳眼中的媚色盡去,帶上了冷煞之意,正待說話,那地上的年輕女子卻搶著道:“誰說她要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