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月,暮春的風中難得有些潮意。
樓蘭王元格站在王宮禦花園雕飾華美的玉欄杆處縱目遠眺,有些陶醉地狂吸著那抹有些陌生的潮意。
元格清楚地記得自己六歲的時候,王宮內外的綠色還是鬱鬱蔥蔥的,給人一種蓬勃的舒張和潤澤,而眼前王宮的草木卻稀疏蒼老,恰如自己,即將六十歲了,雖然外貌仍威武挺拔,但內裏的衰老已經難以遏製了。
“真的難以扭轉嗎,樓蘭如同那個可怖的傳說,會再次回歸沙海?”
想到這裏,元格的手就有些顫抖。他無奈的目光最終停留在一襲白影上。那是一個白衣僧人,靜靜地立在禦花園西側的如意亭下。
樓蘭王宮的台榭殿閣大多參照了大漢帝國的莊重風格,細節處又兼有西域的豪放之美。如意亭則飛簷高起,雕梁畫棟,純是中原風範。清風徐來,站在亭內的白衣僧一動不動,恍若一尊玉雕。
這僧人是元格請來求雨的中原高僧。自入了王宮後,白衣僧就說要禪修七日。但他的禪修很特別,居然是立禪,而且一入禪定,就這樣一動不動,至今已整整六日。
元格每次將目光定在他身上時都凝滿敬意:真乃高僧啊。也許,近日樓蘭忽然多出的這點潮意,就是這高僧在定中向龍王求來的呢。
“陛下,大將軍騰順覲見!”
聽得宮女這聲稟告,元格才從恍惚中驚醒,蹙眉道:“騰順竟也趕來了?”
“父王的六十大壽,鎮遠大將軍又怎能不到?”元格的長子元衡在一旁搭話,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
“騰順奉命鎮守西南重鎮,本不該倉促回王城的。”元格搖頭歎息,“既然來了,就讓他進來吧!”
他有些反感兒子臉上的笑意,那種笑帶著貴族青年常見的倨傲和自負,兒子自以為一切盡在其掌握,其實他什麼都不懂,這才是最可怕的。
樓蘭國地處絲綢要路,且水土豐美,也因此成了匈奴和大漢王朝的必爭之地。在百餘年前,經過連綿的惡戰之後,樓蘭終於成為大漢帝國的西域重鎮。
經曆了新朝王莽之亂,漢光武帝重振雄風之後,眼下已是漢明帝之子劉炟繼位,輕徭薄賦,勵精圖治,漢帝國又重現出一派生機。隻是,眼下這年號為“建初”的漢帝國已沒有了當年武帝時候的霸氣,對樓蘭的掌控愈發稀鬆。那邊的匈奴則又開始蠢蠢欲動。除此之外,樓蘭北邊是曾經強盛一時的車師國,西南則是近來聲勢極盛的於闐。
夾在大漢、匈奴、車師和於闐這夾縫中的樓蘭,日子自然越來越不好過。特別是於闐國近年來左右逢源,比樓蘭更用心思地去討好大漢,成為商道南路中與樓蘭爭鋒的大國。鎮遠大將軍騰順的職責便是率領重兵防禦於闐。
“你知道,樓蘭最缺少的是什麼嗎?”
樓蘭普通百姓說的多為吐火羅語,但朝廷中人受大漢帝國的多年熏陶,多能說中原話,更有的文臣能引經據典地長篇大論。此時元格說的,便是正統的中原話。
“最缺少水源,尊貴的父王!”元衡也用漢語作答。
樓蘭王元格還是搖頭,目光變得沉甸甸的:“我們最缺少的是人心。”
“人心?”
“人心不齊啊!”元格輕踏著王宮的方磚,“這樓蘭王城早已衰敗,我才命人全心經營米蘭王城,這些年米蘭城終於興盛起來了,那才是樓蘭的希望。可惜,許多人不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元衡似懂非懂地點著頭,忽然仰頭遠眺,顫聲道:“神僧,那神僧……怎麼了?”
如意亭內,那始終一動不動的白衣僧人這時竟緩緩踏出兩步,走出亭外,舉目望天。
元格父子都覺奇怪,元衡忙疾步走過去,見那白衣僧的臉上竟有兩行清淚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