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朕年輕時枕著江山入夢,今夜……隻願枕著蘭亭入眠。”病榻上的帝王唇角鬆弛垂老,頭緩緩側向一邊,一個艱難的微笑將他的麵孔映得柔和明亮。
這,也是他最後的光華了。
貞觀二十三年五月二十六日,終南山翠微宮含風殿,唐皇李世民駕崩,廟號太宗。太宗生前摯愛王羲之筆墨,依其遺詔,《蘭亭序》陪葬昭陵。
一、夜訪
辯才和尚在雲門寺清修了十九年,第一次深夜點燃燈燭迎接女客。寺外微癢的春雨打在野草上,“沙沙”聲如蠶食,悠揚而神秘。
雨夜古寺,青燈搖曳。不知過了多久,叩門聲終於突兀地響起。
辯才和尚光潔的額頭上冒出細密的汗珠,在心裏念了一聲“阿彌陀佛”,起身開門。門外出現了個身影頎長的少女,一身紅衣濕透,隻怕任何人抬眼忙窺見,都要在心裏默念一聲“阿彌陀佛”——生得這樣的傾城樣貌,似乎天生就是適合夜奔的。
但這少女邁進門來,往光明中一坐,卻仿佛蒙矓華麗的緞麵揭開後,內裏竟是半截生硬的木頭,讓人驟然斷了綺念。
她衣著顏色雖豔,一雙眼眸卻凜冽清澈見底。
而且,她腰間佩著劍。
“什麼事情?”少女直截了當地問。
“阿彌陀佛,舒施主能來,我雲門寺有救了。”辯才和尚雙手合十,臉上泛起歡喜和敬意,“能赴此約,可見施主不僅有一等一的劍法,胸中還有一等一的信義。”
世上沒有絕對的公平,因為有種叫“天賦”的東西,隻存在於某些人身上。舒天然十三歲初入江湖,十四歲聲名鵲起,十七歲已鮮有對手。有人終其一生苦苦追求也無法企及的劍術,她隻用了四年。
辯才和尚聽已故的師父智永禪師說,她曾有一次落難時受過雲門寺的恩惠。所以,今夜她來了。
“半月前,寺裏住進一位客人。”辯才和尚奉上一盞清茶,麵色微微蒼白帶著一絲恐懼的神色,“他是為雲門寺一件寶物而來的。”
春夜深寂,紅雨舔濕了輕薄的紙窗,氤氳開一片柔和的黑暗。辯才和尚頓了許久才繼續開口,聲音凝重得幾近虔誠:“這寶物,是《蘭亭序》。”
窗欞輕輕一響,似乎連風也被驟然驚到。
“哦。”舒天然應了一聲,她素來不喜舞文弄墨,聽到王羲之的絕世墨寶也不覺得有何興趣。
“此物珍貴絕世,世人原本並不知其去向。王羲之第七世孫——我師父智永禪師臨終前將它托付於我,命我決不可遺失。”辯才和尚撚著手中佛珠,掌心止不住顫抖,“當今聖上酷愛書法,藏古跡墨寶萬卷,唯缺《蘭亭序》。近來幾次邀我入宮談書論道,欲得到這件寶物,我隻推說不知其去向。
“我自信《蘭亭序》藏在一個旁人想不到的地方。”辯才和尚說到這裏,臉色仿佛寒冬湖泊上的冰麵被陽光照到,寸寸綻開裂痕,“可是,此前來的那位客人竟是……謝君同。”
舒天然瞳孔一縮。
謝君同在江湖上成名已久,天下間絕沒有他打聽不到的消息,也沒有他找不到的人。
辯才和尚的神色近乎懇求:“若保不住《蘭亭序》,我縱然以死謝罪,也無顏去見九泉下的師父。舒施主,唯有你的劍法,才能阻止謝施主。”
“辦不到。”舒天然聽完,不假思索地說了三個字,起身朝外走。
“舒施主……”辯才和尚的臉色霎時暗淡下去,嘴唇也抿出了絕望的灰白色。
“隻要《蘭亭序》在雲門寺,謝君同就一定會將它找出來。”舒天然走到門口時頭也不回地說,“我阻止不了他。”
她紅袖外素手微露,“哢”的一聲輕響,宛如春夜幼嫩花苞自沉睡中悄然綻開。